滑蛋蝦仁 - 葉一南

滑蛋蝦仁 - 葉一南

從香港出發,先飛印尼首都雅加達,然後轉內陸機到中爪哇的Yogyakarta機場,再坐二小時汽車,才到達六十多萬人口小城Purworejo。我們的家務助理,以及她帶來風味絕佳的椰子花紅糖,皆來自這遙遠地方。用Google Map搜尋,猶如天涯海角,Mini(家務助理名字Kasmini簡稱)妥善照顧了我倆多年,直至前幾天在餐廳為她慶祝生日,才知道其家鄉所在,十分慚愧。

我們幸運,十多年來先後二位印尼籍家務助理,皆是烹調好手。可能在餐廳與廚師們討論食物,已經用完溝通配額,回到自家廚房反而心態懶散。我煮,她們看,一直如此,不積極解釋,學得多少算多少,加上時常突發變陣,實在是很差勁的老師。只得依靠學生天份,第一位家務助理半年畢業,很不錯,第二位是Mini,悟性更高,來了三個月放心由她掌廚,家庭小菜,也有要求。我看過親友的家務助理,不論菲律賓或印尼,他們用鑊,與廣東人最大分別是沒有鑊氣的概念,直接說,就是不敢開火。炒青菜時尤其重要,調料少,要好味道只得靠手藝,火力夠猛,保留菜汁,靠一點豉油提味,表面微焦才得以爽脆鮮香。我示範的時候,開着火便轉頭做其他準備,甚或入書房取酒到露台看花,回來見到鑊底燒白,才下油下菜。如此刻意大動作,沒理由不明白,第一位家務助理接手之初,依舊遲疑,大概練習了半年,才出現第一碟乾身的薑汁芥蘭。朋友說,已經很不錯,他們家的做了十年,還未能用一個「炒」字去形容那碟炒菜。第一位家務助理的兒子逐漸長大,疏於學業,雖然捨不得,我們還是勸她回家。

然後來的是一位個子細小,粗眉圓臉,整天微笑的Mini。我照舊不解釋,低頭便煮,但難得她肯問,而且懂得問。大家可能知道,我對中式鑊有病態般的執迷,便如其他老式紅褲子一樣,洗鑊燒鑊轉圈輕搖,成了一種烹調儀式。Mini沒有詢問這些技法,知道不是一時三刻的功夫,她反而有興趣知道握着鑊耳那片摺得細巧的小毛巾,所作何用。所以說她有天份,沒有這塊「手布」借力,很難把鐵鑊運動自如,Mini看出端倪。家庭菜來去那二十款,Mini躍躍欲試,三個月示範之後,由她發辦,自此之後,除非請客要做大菜,我不用再入廚房,安心作懶人,感覺舒泰。Mini炒的滑蛋蝦仁,特別滑,有一晚我禁不住偷看,真的,是扮飲水偷看的那種,原來她把蛋液分段慢下,好主意,為甚麼我想不到?

以為有足夠關心,然後有一天早上,看着Mini專心一意在沖咖啡的時候問,回印尼之後,想做甚麼呢?她望着我,靦腆了好一會才輕聲回答:「想做廚師!」我呆了一呆,相處了七年,竟然今天才知道有一位家庭成員希望做廚師?失敗,太失敗。後來知道她哥哥也是同行,在馬來西亞的餐廳工作,怪不得。由這一天開始,我一改壞習慣,能解釋的便盡量解釋,Mini比以前笑得更多。

上星期她生日,太太預備了一個驚喜三人午飯在我們餐廳,Mini以為來取外賣,發現她是主角,嚇了一跳。以前家務助理隨我們一大班家人同來,餐單未有完全照料她口味,豬肉菜式放在枱面,應該不太舒適,今次生日精心挑選,可以放心開懷。把握機會細問詳談,原來她的兒子是小學資優生、兄長因疫情關係從馬來西亞回家種田、他們種稻米一年二造、原來她家小城叫Purworejo,爪哇中部,偏遠呀,一起上網看Google Map,有回教寺,有瀑布……。這頓午餐,填補了許多早應知曉的空白,我們坐在窗邊喝着濃厚普洱,春暉輕柔柔隔着窗紗沁入,感覺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