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把人分隔兩個世界。
如果你心愛的,活在另一個世界,如何超越過渡至相連呢?千言萬語,夢裏,要抓緊表達的一瞬機會。心裏難過,要被聽到,要懂開口,因為,夢裏人,是捉不到的,管你哭得有多抽心。夢境有時成為生活的出口,內在慾望也可以轉變成生活的決心,是無奈還是積極,其實,有得揀的。
戰爭,被囚,都讓人生活在兩個世界。先說一齣敍利亞戰爭紀錄片,講戰亂下的好朋友,把一隻雪橇犬送到德國柏林,讓狗狗跟異鄉主人團圓,這就是從一世界超越到另一個世界的決心與希望。
敍利亞內戰爆發以後,少年決心到德國找新生活,離開時,來不及跟心愛的雪橇犬好好講再見。養牠兩年,心靈相通,如影隨形,本來已經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與狗,一旦要分開,縱有動物傳心師,相信也難講清講楚。對於一隻狗,只有主人在身邊,才是真實的生命。失去了主人的狗,與失去了狗的主人,一場永遠無法說清楚的分離,最終以人的行動去掌控命運。
留在家鄉的好朋友,因為看到少年在德國像沒有靈魂的生活,決心要把他心愛的送回身邊。可是,狗狗戰裏逃生,走失了、被困了、中途出事了,誰還能愛護牠,養飼牠?這就是人的憂慮與恐懼。在人命如草芥的戰爭底下,還要送狗去移民,我想,因為生命的原則是關於想與不想,而不僅僅是能夠不能夠。
這一回,雪橇犬辭行,父母及鄰家小玩伴,一一來道別。母親在屋邊拭淚,看着上路的狗狗往愛兒的方向走,而牠,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嗎?在漫長的汽車旅程,牠像人一樣往外望窗邊景物,眼神沉鬱,深坐顰蛾眉,不知心恨誰。身邊人,以為牠能順利到德國之時,卻突然收到當局拒絕讓狗狗坐飛機,並有機會被人道毀滅。朋友很沮喪,靈性的雪橇,在陽台上嗚嗚悲鳴。這個時候,你會放棄嗎?
我常想,寵物寄運,如何向牠們解釋那不過是一趟最終會再見面的旅程,而你,那次的身影,並非最後。牠孤單在陌生的艙位時,怎能知道往後的時空有多長?怎會相信這不是背叛、不是遺棄,而是走向希望的那頭?
戰裏把一條動物旳生命放在重要位置,千方百計護送至目的地,那是信心與堅持的操作,誓要比危難活得更長久的態度。可是,當好友神奇女俠介紹我看《A Twelve-Year Night》,頓時跌入被囚者的隔絕世界,我好快便心怯了。那是講烏拉圭當年的軍事獨裁下,反對領袖的牢獄生涯。不要說惡劣的環境,生存的尊嚴及希望也不停被奪去。當僅有的鐵窗都被遮擋了,外面的世界,只存在於幾個爆光的小孔,你如何跨越窒息?而且,還有比這更差的。獄裏獄外,想起香港,愁煞人,不想再看了,神奇女俠冷靜回覆:「學習忍耐。」慢慢,我看到人性漏進絕望的監獄。
巡邏的獄卒,跟同僚嘮叨不知怎樣追那個若即若離的女孩,詩人作家囚犯抵唔住頸,主動要教他如何追女。結果,欺壓者與被欺壓者的界線打破了。獄卒請他做「槍手」寫情信,最老實最relevant的是:「And here, in the infinite solitude of guard duty, imprisoned by your absence.」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如坐牢獄,詩人名聲傳到中年沙展耳裏。他,也不過是人。從軍多年,回到家裏,無法溝通,女兒不跟他說話,然後,他看到年輕美麗的女孩,也就盼望新生活了。但如何約那個makes warm bread in the morning的女孩出來呢?他給獄中寫作人紙和筆,詩人寫了幾句,男人看了,甜甜的笑起來了,把紙和筆留下作回報。
其實,情詩只替沙展換來四次約會,但動人的希望與憧憬,跟敍利亞主人盼望狗狗回到自己身邊,基本相同。人不管身處黑暗還是光明,愛讓你前行。
當你被奪去一切,情感與身體都要保持韌力,一點一點把失去的拿回來。獄中拍紙簿的氣味,讓詩人重生。要知道,被囚痛苦,囚外的人,其實願意受更多更多的苦。另一位反對領袖,以為母親不懂人間險惡,叫她以後不要再來探監。但做母親有做母親的意志,不要說寒夜淋雨,就是慢慢爬來,也永遠不會放手。她怒吼着狠狠教訓兒子不要被逼瘋:「Resist and don’t let them kill you.」結果,他出獄時,像殺手Leo一樣,捧着長出了花朵的小膠盤子,那是需要爭取回來的重要器皿,獄內用來拉糞的。人群中,兒子跟母親團圓相擁,他最終在2010年當選烏拉圭總統;而詩人作家則當了文化部長。
請相信,只要深愛,在分隔的兩個世界中間,總有一道永恒之門。
回說雪橇犬紀錄片,幾番周旋,牠終於能夠到德國去。真人真狗重逢的畫面,給我無限能量。狗狗在機場抵埗閘口遠遠看到少年主人,呆了一下後,奔跑到他身邊不停繞圈跳動,狂喜得不讓主人捉住,不停跳起,繞絆,跳起,繞絆。然後,牠在主人柏林的床上,滾來滾去,我明顯看見牠在大笑。
下定決心了,有天跟媽媽重逢,我也要在她陌生的睡床上,四腳朝天,翻來覆去。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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