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性主義 - 陶傑

我的女性主義 - 陶傑

什麼叫做女性主義,不需要美國東岸的白左扳起一張面孔指指點點,殖民地香港我們這一代過來人,通通都知道。

小學一年級在大坑道真光小學,白襯衫加湖水藍的短褲子,手提深藍色的書包小行李箱。每天上學,大門口的操場,女校長何中中一襲湖水藍的長衫,背手微笑看着小孩進門。校長那一雙綁帶的男裝皮鞋擦得油亮。班主任全部是民國嶺南風儀的女性,禮貌、紀律、衛生,恩威並重,那兩三年就是這群有教養的女教育家幾乎把着手一板一眼扶着教出來的。

最初是美國長老會一位女傳教士那夏禮,來到廣州,看見婦女從小被賣作童養媳,或淪落為婢妾,發了慈悲之願,決定為嶺南的中國女性做一點事情。在一個叫做白鶴洞的地方,創辦此中學,以基督教為經,儒家婦德為緯,但要求女子必須覺醒,不要做男人的附庸。除了文史數理雙語要學好,還有一課家政,非常的重視,中學女生要學廚藝。這一步,為女子將來婚姻幸福打基礎,非常的高瞻遠矚。

九龍塘真光的校長叫馬儀英,跟何中中走在一起,也一襲湖水藍的長衫,雙雙並行,是一道剛柔並諧的風景。許多年後看謝晉的舞台姐妹,看見謝芳和曹銀娣在紹興的烏篷水榭相互依偎的剪影,回想真光,才多明白了一些事情。但一切婉約而隱晦,另成一種人生不必言詮的哲理。

而天外有天,有一位校董叫做譚紉就,戰亂新婚,丈夫去外國深造之後,她在燕京讀書,就是唸社會科學。丈夫十年後回國,對妻子聲稱感情淡了,譚女士毅然答應分手,並即著書解說,婦女為什麼有離婚的自由和勇氣,風行全國。

那樣的女性主義,要依枕着黃友棣、蕭友梅、黃自、劉雪庵的音樂,上承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鋼琴和合唱團,一泓清淺,在徐志摩劉半農的詩詞上溯到筧橋空軍學校,她們依依來送別,幾個很帥氣的男生,與高志航一起宣誓,在夕曛之中乘飛機衝上雲霄。

這才是真正的女性主義,不需要賀錦麗那種咆哮,不需要希拉莉的偽善。女生不要墮胎,不要紋身,不要刻意剪一個陸軍裝爭做單身母親然後宣布你自己是馬克思的無神論者。而我們從小是被這一代傑出的女性教育長大的。每次早上大坑道,看見熟悉的校舍,紅牆藍徽,對面的虎豹別墅拆掉了,風景雖殊,何中中卻隱約還站在大門裏,那麼慈美地笑着。山坡下的紅棉樹今年開早了,微風吹起,一杯兩朵,那半世紀遙遞的香訊從未爽約,猶墜下幾瓣血色般濃艷的大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