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鏗鏘集》訪問杜琪峯導演,其中一幕,鏡頭停駐在饒宗頤所寫「止於至善」的橫匾。饒公這幅字,題於「甲午」(2014年),是他晚年時的作品。「止於至善」者,為大學之道,有別小人見識。此大人之學,尚包括能令一己(在明)德性明覺(明德)、也令他人改善革新(在親/新民)的意義。由此引申,遂推往「格物致知」的境地,能參透萬物的本末終止。香港大學的校訓「明德格物」,即指此而言。
杜sir說「止於至善」是他做人的態度。不管他如何詮釋這四個字,不難看出他成立自家品牌「銀河影像」以後的作品,呈現的就是他心目中的「大學之道」,往往在藝術與商業的平衡上,帶出他的人生體會。這也是訪問一開始,杜sir提到的電影「作者」(auteur)論,強調這種深具個人風格的手法,不同於緊守「服務員」崗位製作出以明星牽頭的賣座賀歲電影。這也可說是一種「在明明德、在新民」的創作意念。
不少影評認為杜氏的作者風格,談的總是宿命,其實只說了作品寓意的一半,反而未有把更重要的另一半道出:杜琪峯作品一再展現的命題,是與命運周旋的態度。杜sir應對宿命的態度,不只是「有限條件下盡力而為」的拼搏,也是「盡力而為」時所抱的精神。《嚦咕嚦咕新年財》屢屢提到「爛牌有爛牌嘅打法,越爛嘅牌越要用心打」、「人品好,牌品自然好」、「贏錢未必開心,打啱嗰隻牌先有滿足感」,以最通俗的方式表達出對抗惡運逆緣、詛咒宿命的可愛心境。同樣的意涵,亦隱見於兩部《暗戰》中特寫劉德華與鄭伊健的笑容、《真心英雄》末段黎明推着輪椅上已死的劉青雲一起復仇的悲壯,亦見於《柔道龍虎榜》裏面的一眾角色。
據說二零零四年推出的《柔道龍虎榜》,是杜琪峯最滿意的作品。這是他向黑澤明致敬之作,不知是否受到二零零二年重新推出還原刪剪片段的《姿三四郎》影碟版啟發。戲中的「宿命」主題,表現於面對不治眼疾的古天樂、天份有限卻決心投身演藝事業的應采兒、為癡呆兒子而捨命參賽的年老師父盧海鵬。持平而言,電影對人物刻劃流於單薄,角色背景模糊、抉擇富卡通色彩,令故事於超現實的氛圍中推展。然這份超現實,配合極具特色的燈光和鏡頭處理,形成典型的杜式浪漫,利用誇張手法笑談人生不如意事,造就出一部沒有說教味的勵志片,以抽離的角度,提出處事目標不在於贏,而在於以輕鬆而積極的心態,從種種客觀條件限制中達到極致。或許,這就是大導心目中的「止於至善」。
《柔道龍虎榜》票房高低、影評褒貶,都屬枝末之談,昧於電影藝術的根本。杜導認為的根本,是於創作的過程中,認清一己專長、建立個人風格,通過作品道出由衷之言。杜導所長,是以影像說故事,動態與靜態的對比別樹一幟,不少作品都有精心設計的場口,如《大事件》開幕的十分鐘、《神探》結尾由破鏡照出的七種心魔、《文雀》的傘戰、《柔道龍虎榜》酒吧內同時處理四組不同對話的調控,都是別出心裁的經典之作。但最大的優點,往往也是最大的缺點。表現流麗影像的同時,對白的設計便相形見絀。
「作者論」的困難,在於導演保持個人風格之餘,不落自我抄襲的俗套。風格與題材本身,便是一種「宿命」式的局限,能否衝破、於中是否能臻極致,便是高手與庸手的差距。若現今依然以為電影業成功的標準,是造就出另一個周潤發、周星馳,便是永遠的故步因循。認為只有劉德華、梁朝偉掛帥的,才是大片格局,而不以培育年輕一輩以作交棒,那才是向宿命投降的小人。一九八七年的電影《義膽雄心》(The Untouchables),由辛康納利和羅拔迪尼路擔任綠葉,襯托三十出頭的奇雲高士拿,可視為銀幕上世代交接的一例,而不是期望有另一個尊榮、奇連伊士活的出現。那時的辛康納利才五十七歲、羅拔迪尼路更只四十四歲,而今天劉梁兩位香港影壇的「支柱」,已近登六之齡。悲乎?專訪中提到一九八二年新浪潮的領軍人物,掌握西方電影的技術,將熱情與抱負帶進香港電影。他們的成功,有賴當時的電影業,不堅持僱用羅維、龍剛作導演,或只以吳楚帆、曹達華為領銜演員。他們有的,是機會;今天年輕一代電影人所欠缺的,也是機會。
成立鮮浪潮,須有胸襟、遠見,以及對年輕人的信任。電影龍虎榜上,沒有長勝不敗的宗師人物,任何導演的事業,都有高低跌宕。為下一代電影人建立的,不是只有讓他們膜拜份兒的離地式高度,而是跌低後能寬容接受失敗、積極再次站起的風采。《柔道龍虎榜》於司徒寶與李亞岡的最後對決時,把這份寓意推往高潮。最後李亞岡被摔倒後不慎開眼還擊,忽然驚覺佔了便宜,馬上退後鞠躬認輸,甚具體面。惟嘆現實中年輕一輩面對的檜垣,可會如此講規矩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