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思念是一種病

西遊記●思念是一種病

不能否認,《浪跡天地》(Nomadland)很適合交由趙婷執導。因為,趙婷是個中國人。不是說中國人特別叻,是說中國人特別了解何謂飄泊,也特別了解何謂貧窮。

第一次對中國電影產生好感,大概在八十年代尾九十年代頭,《紅高粱》和《菊豆》。一來出於獵奇心態,西化的香港人想看看陌生的中國風是怎麼模樣;二來,誠實一點,是有激烈的性愛情節和更激烈的性愛場面;三來,張藝謀很懂得把貧窮拍得好看。到較後期的《秋菊打官司》、《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中國的好電影彷彿跟貧窮農村生活直接掛鈎。直到《英雄》出現,暴發了,自此走向另一極端。到今天,中國電影是打救全世界的《戰狼》,是衝向外太空的《流浪地球》,是重金禮聘日本巨星做小丑的《唐人街探案》。還把貧窮拍出來?其心可誅。

一旦離開 如何證明存在過

《浪跡天地》只會在外國出現。一開場,老婦人Frances McDormand失業、喪夫,然後賣樓、買車,過游牧民族生活,一邊到不同地方求職,一邊到不同地方露營,很窮,尤其天寒地凍,汽車又需要花費大額金錢保養和維修。她有能力做個補習老師,也有個生活美好的妹妹可以投靠,她卻選擇做包裝散工,或者營地管理員,連廁所也要清理。她要停下來的話,甚至遇過一個新歡,可以離開舊地,穩穩定定退休過日子。她始終捨不得出走,兜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丈夫的老家。因為,她認為,丈夫沒有家人,他們沒有子女,一旦離開,還有甚麼證據證明曾經存在過?看似自由自在,最不自由自在。

香港人在今日看到類似題材,應該別有體會:到處是家,到處也不是家,還有人比我們更加感受深刻?你一直把它視為家的地方,物理學上沒有分別地存在,內涵上,已經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回事,它還是不是我們的家?走到另一個國度找尋新生活嗎?熟識的朋友不在身邊,喜歡的工作再也找不到,吃慣的甜酸苦辣不可能重現,還取代到家的味道?一般美國導演,大概不會把離鄉別井視作追求目標,拍《浪跡天地》,可能有點隔岸觀火;趙婷不同,她是中國人,中國人的嘴巴可以愛國,身體永遠誠實。

最近一年多,不少朋友也在思考移民與否。多數想走,只怕走後無法為生,只好被迫滯留。多一年?多十年?好像一定要儲到一筆足夠的積蓄,才能夠安心出行。何謂足夠?是足夠十年生活費?是足夠一輩子生活費?還是足夠子女餘下一輩子的生活費?其實,永遠沒有足夠,只有當下。當下,你還有沒有能力在所謂的家之下,好好過活?不是物質上的過活。留低,或者還有足夠收入吃喝玩樂,每年去幾次日本賞櫻賞雪賞紅葉,但你真的可以像從前一樣輕鬆愉快?我道行不夠,無能為力。

失去情緒反應 做人也成問題

用一個最貼身的例子說明:去年,利物浦奪得史上第一次英超冠軍,一償三十年來夙願,我居然無法狂喜;今年,利物浦受黑哨之害受傷兵之苦,主場六連敗,成績插水式大倒退,我居然無恨無悲。一個連正常情緒反應也逐漸失去的人,別說家,就是能否繼續做個人,也成問題。在這個地方,很多人會告訴你生活還得繼續,要從困苦中盡量找些小確幸,活得好,鬥命長。我同意,也嘗試過,但始終無法消除快樂也有罪的內疚感。

離開,是否代表必定豁然開朗?不是。像《浪跡天地》的主人翁,即使身在何方,放不低的,始終只有一生最愛的遺物。思念是一種病,用樂觀積極的態度看待,對某人某事某地存在思念,代表永遠存在一份記憶一份關係一份羈絆;用悲觀消極的態度看待,代表永遠無法逃出生天。在香港還未完全變態的2017年,我看《玩轉極樂園》(COCO),會很理所當然地接收電影想傳遞的訊息,盡力嘗試對曾經愛過的一切保留一份思念,不能接受對已逝感情進行一刀切斷捨離。今天,看完《浪跡天地》,竟然把它看成反面教材。能夠斬斷思念,才能夠天下為家重新做人,一做,要做得最徹底。

困難不困難?很困難。一般來說,人類多數是感性操控理性的生物,很難一下子跟舊記憶舊感情完全切割。我會嘗試代入成《浪跡天地》其中一個角色。Frances McDormand在汽車營地內,認識了四處飄泊的婆婆,癌症末期,醫生推算只餘不足一年壽命。婆婆駕駛她的小客貨車,捱着痛,盡量完成她在餘生想做到的事,也不願留在病床,不斷把壽命延長。如果,我們假設自己是絕症病人,明天一覺醒來便可能不在人世,下決定時,會否決絕得多,不用過份憂慮將來後悔不後悔?不用花費太大想像力的,看一看自己,看一看周圍,老實說,你覺得還跟絕症病人有很大差別?

方俊傑

觀塘長大,壹仔打滾,偏愛西片、西劇、中日韓美女。利物浦快樂球迷,非西人一個。facebook : 方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