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雲大師以「一個時代的終結」來回應UA戲院全線結業這「人為悲劇」,更補多句:大家的集體回憶正在一天一天的磨滅。不過,香港畢竟是個投機主義掛帥至畸形的地方,當大家擔心百老匯、MCL、嘉禾等會接力淪為「疫下亡魂」,網上仍有人索價千元炒賣UA遺物IMAX 3D眼鏡,兜售人血饅頭。
UA院線的確是我燃燒青春的熔爐。
讀書時家住沙田,我試過在UA的「迷你戲院」一天瘋狂看五齣電影;2007年引入IMAX巨幕我就撲去Megabox幫襯,3D版《阿凡達》就在UA iSQUARE看了兩次;UA黃埔和時代廣場更曾是拍拖勝地。
很多人猜想,戲院總是一雞死一雞鳴,今日UA沉下明天就換上MCL或AMC,反正商場與連鎖店令城市空間甚至都市景觀同質化(homogenization),所謂「地方回憶」早就褪色了;只要戲院輪迴人間,誰來經營於我何干?
非也。不趁早入場支持,戲院執了,場地可以改成名店、藥房甚至散貨場,雞死不能復生,世上沒有必然之事。
就在UA倒下那天,朋友送我一叠來自他老父珍藏的電影舊票根。「他已住進老人院,只記得舊事,有時連我都認模糊了,我覺得你保存它們更合適。」朋友聳聳肩說。我打開白信封,裏面是一堆已發黃、1960至1961年港九新界各戲院的舊票根,那是朋友父母拍拖的甜蜜證據,也是香港一個黃金電影歷史的輝煌傳記。
舊票根萬紫千紅、設計五花八門,並非今日電腦打印的一式一樣。東方、麗聲、麗斯、京華、永樂、百樂門、好世界、紐約、光明、樂宮、快樂、東樂、華樂、高陞、國民、第一新、景星、油麻地戲院等等,統統作古了。當事人除了珍藏着戲票,每張背後還寫上電影的戲名、主角、甚至戲院所在地,彷彿預示自己的失憶未來。最動人時光,未必地老天荒。舊票根能否讓人穿越重拾當時看戲的片段?我逐一翻看舊戲票時在想。
沒有手機的五十年代,戲院集中在香港和九龍;到六十年代中才開始普及新界各區,偏僻如西貢、調景嶺,甚至蕞爾離島;七十年代電影已是廣受歡迎的大眾娛樂。香港雖是彈丸小城,但昔日不單止戲院多,放映的電影亦五花八門,真係「有得揀你至係老闆」也。1969年文獻顯示,全港有103家戲院,座位總數達12萬個,香港為全球入場觀影人次最高地區之一。過年過節,戲院門外大排長龍,「黃牛」活躍,一票難求。那些年,香港是「東方荷李活」,國片、粵片各有「擁躉」,西片、戲曲片也令影迷趨之若鶩。
世伯的舊票根顯示他看戲多元化,例如1960年8月28日,他在景星戲院看了7點半的《八千里路雲和月》,主演是白楊和陶金,他還記錄那天是七姐誕。同年1月28日年初一,他在高陞大戲院看新馬劇團的《金釧龍鳳配》,主演當然有新馬仔和鄧碧雲,因為戲票殘缺,他特意用膠紙小心修補。同年聖誕前他又去了看由柯德莉夏萍和畢蘭加士打主演的《恩怨情天》。不時票根都印有「超等」字樣,可見當年他的拍拖節目屬於高消費活動;世伯珍而重之的保存,戲院必定為二人帶來無限浪漫或難忘時光。
時代更迭,各有個性的本土戲院難逃結業命運。眼前這些日積月累的舊戲票,形成了厚度,也珍藏着港人的集體回憶。會不會有一天,香港大小戲院都消失,大家從此在螢幕各自修行?我不想只有movies沒有cinema的人生,因為看電影從來是與世界互動的經歷,猶如一場前戲充足的性愛。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