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厚 - 蔡瀾

陳厚 - 蔡瀾

同在一九六九年,拍《女校春色》、《裸屍痕》和《海外情歌》時,和陳厚做了好朋友,混熟了之後,忍不住問他:「很多影迷都說樂蒂的自殺,是你害的,因為你是一個花花公子,這個結也一直打在我心上,你可不可以為我解開?」

陳厚嘆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向人提起過,樂蒂的個性像林黛玉,總是怨別人對她不好,我當然也不好,但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

細節我也沒有追問了,也不需要追問,都是成年的男女,之間有他們的私隱,外人不明白,也不會明白,說來幹甚麼呢?

當一個演員,陳厚是無懈可擊的,他總會演繹出導演們的要求,加上自己想表達的方式,與導演商討之後把角色演得完美。

但對井上梅次,島耕二等日本人,話又不通,如何表達?陳厚會把一場戲用三至四種不同的表演做出來給導演看,讓他們選了一種,再加深發揮,島耕二曾經對我說過:「這麼靈活又優秀的演員,在日本也找不到第二個。」

在拍南海情歌之時,他已得到癌症,但很痛楚也不告訴我,在船上一直和我談笑風生,有時又扮起馬克.安東尼,背誦他的演講,他說得一口好牛津英語,看的英國文學眾多,對莎翁的對白,更是熟練,畢業於上海聖芳濟的他,是位知識份子,平時最愛旅行和讀書。

我問他為什麼要那麼表演給導演看,他回答:「我不知道導演心裏想些什麼,所以只有用幾種不同的方式來試探,也許他們想把整部戲弄得瘋狂誇張,也許他們要的是壓抑住的幽默,並不是每一個導演看完劇本就知道他們心目中要的是什麼。」

在沒有他戲份時,陳厚也是西裝筆挺地坐在旁邊看別人怎麼演,他當年也紅極一時,但永遠不擺一副明星相。我們的船開到了新加坡,但因為要等第二天海關人員上班時才會上船檢查護照。

新加坡的影迷非常瘋狂,聽到消息後租了幾十艘小艇,坐滿了人向我們的船衝來,陳厚回到艙房換了另一套藍色的航海雙排紐扣西裝,白色褲子,悠閒地走出來,雙手搭着欄杆,一隻腳蹺在另一隻腳上,做好架勢等待影迷來到。

豈知影迷們在遠處以為是另一個人,大喊:「楊帆!楊帆!」

當年楊帆的《狂戀詩》剛好上映完了,身旁男女都為他歡呼,陳厚聽到了把他那盤着的腳收起,從容地整理了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向他們深深地一鞠躬,退回房間。

這都是我的親身經歷,也在這些前輩身上看到了悲慘的一幕,不管你有多成功多紅,始終都有謝幕的一天,時間來到時,都應該向陳厚學習那份優雅。

我跟着把手頭的工作做完趕回香港,因為我聽到這位老友已進了醫院。

坐了的士趕到半山上的明德醫院,一急了事前也沒有問清楚是幾號房間,我在櫃台問那些值班的修女:「請問陳厚先生現在在哪裏?」

「哪一位陳厚先生?」修女反問。

「大明星陳厚先生呀!你們也應該知道他是誰!」我急得團團亂轉。

「沒有聽過就沒有聽過!」領班的那個修女板着面孔,一本正經地說。

「我是剛從新加坡趕來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聽說病得很嚴重了,你們就讓我看一看他吧,就算看一眼也行,我今天非看他不可。」我哀求:「我明天就要趕回日本的呀!」

修女還是搖頭。

「聖經上沒有說過不可以撒謊的嗎!他明明在這裏,為什麼你們騙我說不知道!」我已覺得沒有希望見到這位老友。

低着頭走到門口時,有個最年輕的修女偷偷地塞了一張紙頭給我,寫着門號。

我衝了進去,那些老修女看到了要阻止,但我已推開了門,看到陳厚,他也像知道怎麼一回事,向老修女說讓我進來。

人本來瘦的,當時看起來體重更是減輕了一大半,陳厚怕我擔心,盡量說些輕鬆的話題,並向我說沒事的、沒事的,但他知道我是不相信的。轉個話題,他說:「你沒有見到我的新女朋友吧?她是個英國人,長得不算漂亮,但是肯聽我的話,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我起不了身,想要時,只好叫她用口了,哈哈哈哈。」

病得那麼厲害,還講這些事,最後他說:「當演員時,還可以卸妝,但真人卸不了妝,我這麼病,會弄得我越來越難看,怎麼對得了觀眾?我還是離開香港好,我在紐約有些親戚,過幾天等人好一點就會飛去,那裏沒有人認識我,可以安詳地走完這程路。」

我握着他的手,向他告別,走出病房時,看到那個說謊的老護士在外面偷聽,也哭了。

陳厚走時,只有三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