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63歲長者注射後仙遊,媒體例稱老翁,與高官倡議60歲仍為壯年悖。
我對老翁的視覺觀念來自壽星公煉奶,取南極仙翁像,見於福祿壽三星列。今日長者,怎看都不會有那種容顏。
文人好談老,網上有人朗讀李怡兄幾年前的文章修訂版:〈每個人都看得出年齡〉,說老年應該有充實生活,不在容顏,老而彌堅,李兄就是樣板。
我想起了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的〈80觀感〉(The View from 80),就是談老,亦即回憶。
這位美國左膠老祖,生於清曆戊戌1898 ,卒於1989 ,數字中有點戲劇。
〈80觀感〉緣起於1978年12月號〈生活雜誌〉(Life)一篇特稿,全題The View from 80 Facing old age with wit and even a measure of joy;雜誌開頁大小如〈人民畫報〉而長濶不同,我中西並讀, 70年代的香港,有這種回憶。
那期以查理斯王子穿威爾斯衛兵戎裝作封面,內有〈南中國海上被遺棄的越南船民〉(Pariahs of the South China Sea An ocean rescue for desperate Vietnamese “boat people”)一文。82年,許鞍華拍了〈投奔怒海〉(Boat People),林子祥、繆騫人、馬斯晨、劉德華,都是新鮮人。今日回望,恍如隔世。
好看的文章很多是自傳體,不乏老人寫成,真實記錄,如貨卡般拖曳,記憶像路軌一樣長,笛鳴聲遍,深谷迴響。
文章刊出後,引來了舊同學的信,有些是從女孩時期就認識的。一個說,高中的時候,我就坐在隔幾行的地方看着你,覺得你很帥/聰明(smart)。我現在有12個孫,不留紅髮了,大部份變了灰色,眼力也不好。
遲來的虛榮與飄然,愉悅仍有餘溫。類似的經歷,我也曾有過。
〈80觀感〉既載小事,也談大智慧;考利質問,老人經常死慳死抵,吃最便宜的食物,不買衫,住斗室;獨居而歿的老人,經常發現床褥上堆着銀行簿,證券文件。大概是人年紀大了,其他的權力會逐漸減弱和消逝,錢財變成權力唯一依靠。還要收集大量用不着的東西,擁有,才覺得安心,當然也想保留自己的軀殼。
再來便是Vanity,過多的美容霜,水粉、染髮劑,刺激自己逐漸衰退的視覺。
老而不安,其來有自。才70多頁的〈80觀感〉,有一個驚慄的開場,說溫尼伯湖區 (Lake Winnipeg)部落有個舊俗,當人老到失救時,便會如敝屣棄掉,或給少許食用,棄置湖中島上,像〈楢山節考〉;間有德高望重者,族人會為他設宴,老人如能唱,便唱自己的輓歌,如仍能舞,則在舞蹈中,笑着讓兒子從後拿柄戰斧Tomahawk砍破腦袋……。
養兒防老,難怪中國人以倫理觀念自豪。
「你覺得自己幾歲便幾歲,老年只是一個謠言。」考利的舊友來鴻說。
富貴由天,不能強求,但安身立命,自我修為仍是可以的;世傳讀書人的福份有三幸,幼時得師長青睞,提拔,為一幸,壯年時有所作為,受同儕認可、讚賞,為二幸,晚年,能將老實的經驗授予後輩,並受愛戴,為三幸。
其實即「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之〈乾〉,「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為〈風澤中孚〉,最後是「枯楊生稊」,蓋棺定論的〈澤風大過〉; 薄圖一點虛榮,當不為過。 我認識的朋友前輩,多得此殊榮,我則幸觀其盛。
老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人然,時代、歷史亦然。有人統計過,人類歷史,爭戰此起彼落,能遍地無戈動,不出15年。港人戰後至今,所居是桃花源地,我和故友曾澍基兄偶語,我們曾經活在天堂中。
〈80觀感〉到1981年才成書,早一年則出版了〈金山夢〉(The Dream of the Golden Mountains: Remembering the 1930s),我一直認為應譯做〈夢回金山〉或〈金山回憶錄〉,記的是30年代經濟大蕭條的滿目瘡痍。我在沙士、金融風暴的董建華年代拿出來重讀,絕望、哀傷、燒炭、在房車中吸廢氣自了,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情景竟如出一轍。
都說文人喜談老,〈80觀感〉還引西塞羅(Cicero)之〈論老年〉說:「迷人是,老來仍能擁抱青年的熱誠。」
西塞羅還說:「我智慧,因我隨大自然為最佳嚮導,並且奉如神明。」
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之〈論老年〉(Cato Maior De Senectute)成於西元前 44 年,身歿於前43年, 剛好63歲,或許,稱此數為老翁,何犯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