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誘惑人的食物,是車仔麵。
不是嗎?明明得一個碗,人卻要千方百計,載下無窮的慾望。
魚蛋豬皮豬紅豬腸魷魚牛腩牛筋蘿蔔……辣汁腩汁沙嗲咖喱麻辣……
油麵幼麵粗麵米粉河粉……還有米線即食麵。
每喊一個名字,就是一次慾望的確認。
只是,這麼多的餸菜醬汁麵款,
都不過是軀殼,箇中靈魂,全繫一口湯。
「我改良傳統味精水湯底,用新鮮材料熬製,
成本當然高了很多,但你連這些錢都不捨得花,
人家又怎會付錢給你賺。」大埔郭仔記車仔麵老闆郭志帥說。
郭老闆也曾慾望無窮。染上賭癮,炒過股票,試過家財千萬,
也經歷過一無所有。最後千帆過盡,還不是錢財乃是身外物,
家裏的人最重要。
人生就如車仔麵,花花世界,慾念無窮。
何時才察覺,那口由金華火腿、大地魚、
蝦頭和新鮮豬骨熬的湯,
才是最紮實的基本,就如靈魂與良知,
歷久常新,經得考驗,讓人一呷入魂。
若天使與魔鬼給你最後的誘惑:「人生最後一道菜,你會選擇吃甚麼?」
食物不只是為了果腹,而是一種享受,有人喜歡鮑參翅肚,有人選擇平民美食,鹹魚青菜,各有所愛。當中車仔麵就勝在夠百搭,餸多汁多麵種多,吃足一星期還能有新鮮感,你說,誰能抗拒?
車仔麵又名嗱喳麵,味精水加三、四餸是常識,健康?從來不是它的考慮。材料也普通,最常見的不外乎是豬皮、魚蛋、蘿蔔、豬紅、魷魚等下價配料,三餸、四餸任君選擇。最緊要湯底醬汁夠重口味,辣汁、腩汁、沙嗲、咖喱、麻辣,好掩蓋食材的不足。至於麵條方面,選擇也多,油麵、幼麵、粗麵、米粉、河粉,還有即食麵、米線等五花八門多的是,但麵條再多,也只不過是輕灼數下,吃不出真功夫。
要數當中精髓,湯底才是功架,既能帶出麵條香氣,也把配料的味道昇華。一碗簡單的車仔麵就是有這種能事,令你心思思,當午餐也好,作為晚餐果腹也好,那種心癮比賭癮還強烈。
郭仔記,扎根大埔三十年。以一口靚湯做膽,搭配細心燜煮的餸菜,一反車仔麵予人粗疏淺陋的印象。配料竟也用心做,蘿蔔清甜無渣,豬手皮軟肉嫩。牛筋腩皮滑脂爽、肉軟帶油香。豬大腸香嫩脆爽,沒半點肥膏。雞翼尖骨多肉少,滷水香醇入味。豬紅一咬,出奇滑溜,配上金華火腿、大地魚、蝦頭和新鮮豬骨等材料熬製數小時的上湯,誰敢說它不能登大雅之堂。
這家麵店,由一架簡單木製流動車開始,八格十格加上小爐頭,涇渭分明,賣魚蛋、腸粉、車仔麵。那是1989年的事了,老闆郭志帥,就靠這個流動「廚房」,在大埔街頭闖出名堂。1992年,走入工廠食堂營運,卻遇上香港工業正走下坡,停滯不前,工廈生意難做。1994年,郭生決定重回昔日發迹之地,問親友借來數十萬元,選址大埔大榮里,入舖開張主力做車仔麵。
「最初入舖心情好忐忑,因為錢是問人借,如果失敗了,要打很多年工才能還清,感覺就像要賭一鋪,剛開始的一個月,很沮喪,沒有生意,又驚又怕,只有硬着頭皮撐下去,見人家在街上叫賣有商機,我就和太太決定重操故業,再製作一架木頭車,推出舖外,為了引人注意,除了大聲叫賣,手執的剪刀更不敢怠慢,用盡全力咔嚓咔嚓的敲擊着,哈哈!這一招成功招徠客人,漸漸生意開始有好轉,大家都開始認識郭仔記。」郭志帥說時一臉得意。
生意穩定,招來一批熟客,理應一切安定下來,但郭志帥並不滿足於此,不斷改良,為了食客健康,更不惜以本傷人,決定用雲吞麵的湯底加以改良,希望製作非一般的車仔麵。
「以前在大陸真的很貧窮,不是人人有飯吃,有些鄰居一年都吃不到一次白米飯,只可以用粗糧解決三餐,生活有多慘,不用我說了,最初來香港,我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要每餐有飽飯吃,因為窮慣了,有飯吃相當重要。」他說。他5、6歲時就負責煮飯,不是喜不喜歡煮,而是沒有人做,得由他負責。1978年,郭志帥剛滿12歲,由福建跑來香港,在電鍍工廠當童工,一天工作12小時,人工低,不捨得吃碟頭飯,就吃車仔麵當一餐。
「又平又好食,款式又多,幾乎天天都吃,但因為味精重,嚴重口渴,不得不用汽水解決,吃了一段時間,血脂高得超標,令身體出現大問題,之後醫生就勸我戒掉。」他說。
曾經吃過虧,輪到自己做生意,就想要不要來一碗令食客安心的車仔麵,最先着手的,就是湯底。
「用新鮮材料熬製,成本當然高了很多,但你連這些錢都不捨得花,人家又怎會付錢給你賺,做食物要有良心,揀料我一定揀最好的,要新鮮,人家說車仔麵配料是下等貨,但其實也可以很高質素,就看老闆捨不捨得。如果買的食材,連自己都不敢食,又怎可以給客人享用。」他說。在商言商,錢是要賺,但健康價更高,他深明病從口入,決定做個良心商人。
良心商人,生意越做越好,理應家財萬貫,可惜卻染上賭癮,幾層樓就此白白輸在賭枱上。「以前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上網,基本上無娛樂可言,工作辛苦,放工後就去賭錢,越賭越大,辛苦賺回來的第一個一百萬,一夜間就可以輸掉。甚至大兒子出世,我也可以輸到連奶粉錢都沒有,回家看見孩子在哭,那一刻才知道不可以再這樣下去,看見自己所愛的人受苦,心裏真的很難過。」那份痛苦,他今天還記得清楚。
他連飯餸錢也給輸掉,累得太太要左頻右撲想辦法。看着太太默默承受,內心更難過,決定要扚起心肝戒賭。
「當時,我知道是最後機會了,就決心戒賭,曾經有十年時間,連麻雀都不敢打,將財政大權交由太太管理,才有後來的成就。」他說。但賭是劣根,不是一時三刻說改就可以連根拔,錢不冤枉在麻雀枱上,卻在股票上損失慘重。
「我的人生就像坐過山車,時高時低,曾經有幾百萬身家,卻可以一夜間蒸發,97年輸掉股票,幾百萬就賠光,惟有辛辛苦苦再努力工作,幸好還有郭仔記,它讓我可以從頭來過。」他說。
郭生外表是個老粗,說話粗聲粗氣,他說自己是福建人,大男人性格改不掉,但心地卻非常善良。他對員工很信任,淥麵熬湯炮製醬汁,從沒有保留,一一傳授給員工。
「你請人做事,就要信人,你不教人,自己一個人怎能做得來!當年我最信任的經理,決定要另起爐灶,我一點都沒有生氣,真的,為甚麼要生氣,我反而一直反省,究竟自己有甚麼做得不夠好?」他說。當日另起爐灶的人,名叫金仔,是郭生的大徒弟,郭生對他疼愛有加。當天他離巢他闖,最後生意失敗,想回來工作,郭生也不計前嫌,請他回來幫手。
「我沒所謂,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很正常,人家有更好的發展,應該要高興才對。」郭生說。郭生的寬容,深深打動了金仔,如今一講起,他還是難掩內心的激動。「當年我心高氣傲,一心想發達,決意自己開車仔麵店,還帶走大部份員工,他都沒哼一句。最後失敗而回,我真的想了很久,才敢回去跟郭生討回工作,怎知道,他二話不說,只是簡單一句:『返嚟幫我手啦!』我真的很感動,兩個大男人沒有抱頭痛哭,郭生對我有恩,除非他趕我走,否則我不會再辭職。」金仔說,郭生不但再次收留他,更在元朗開分店,幫金仔支付部份資金,當作入股。人世間,真的有這種好人好事嗎?
「人生,其實好簡單,『生無帶來,死無帶走』,你說我看透生死,只因經歷過窮得一無所有,也試過家財千萬,如果你看不透,做個守財奴,最後甚麼都帶不走,其實也是一無所有。」生無帶來,死無帶走。人生一切都是幻象,他朝都將成泡影,惟有一顆真心,可以超越時空,可以溫潤人心。像透那車仔麵的湯頭,真材實料,童叟無欺,令人一呷入魂,再也難忘。
輸完又嚟賭過……
人生像賭博,每一次注碼,都是一次機會,一次考驗。
郭仔記老闆的人生,在賭盤上不停轉,曾經轉出了彩虹,也面對過風暴,時雨時晴,但世上豈有只是天晴的人生……
懂得看透人生,不怕暴風雨來臨,面對成敗得失,也能處之泰然,這樣的一生,雖然帶不走,卻豐盛滿滿。●
地址:大埔大榮里42-44號美發大廈地下
電話:2654 9088
營業時間:星期一至日6:30am-12:30am
撰文:馬小玲
攝影:謝致中、張芷澄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