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追問「香港已死」(梁啟智)

別再追問「香港已死」(梁啟智)

近日網上平台上演了一場世代大戰,有年長網上名嘴聲言香港電影已死,引來年輕創作人抱打不平。這件事情從內容來說其實有點無聊,來來去去過去十多年來不斷重複的舊論點。不過,把這個爭執放在40多名民主派被控涉違反國安法的時空背景下,卻又凸顯香港一個十分逼切的問題:我們有必要盡快拉闊想像,才能走出當下的鬱結。

香港電影是否已死?如果把問題限於香港電影工業本身的話,當然可說今天的環境相對上世紀差距很遠。過去港產片在東南亞大賣,今天則連本土市場也守不住,螢幕檔期都被荷李活大製作和中港合拍片佔據。類似的問題並不限於電影工業,香港過去的電視劇集和流行音樂同樣能衝出國際,今天本地電視明星和歌星也遠遠不如以前風光。年長網上名嘴所述的情況,研究香港流行文化的學者已講了十幾年,不是新鮮觀察。

不過,如果我們把問題的定義略為調整,不僅僅針對電影工業本身,而推廣至各種移動影像的內容生產,則反過來不難找到新世代的優勝之處。無論是動畫、短片,或是紀錄片,近年香港都有讓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而且因為新媒體打破了資金和發行的限制,這些創作的題材也變得多元化,另類聲音得以展現。相對來說,過去香港的電影工業雖然讓很多人發財,卻往往流於不斷自我複製,對培養觀眾品味和擴闊香港文化內涵的貢獻反而有限。錢不是成功的唯一定義,站在新世代的立場,他們當然接受不了老一輩說他們比不上從前。

在可以做事的地方繼續努力

長者慨嘆後來者無法重現昔日光輝,後來者質疑長者不理解新世代的遊戲規則,兩邊來來回回未免有點流於意氣之爭,而類似爭議在不同行業亦出現過很多次。歸根究柢,你可以說兩邊都沒有說錯,只在乎你如何定義問題本身。如果這是辯論比賽,那簡單,就把問題定義到對自己立場有利的一方,即可勝出。但如果討論的目的並非為了自己的面子,而是真的想為香港出一分力,則這種以限制議題來贏出爭拗的做法未免太過無聊。這樣做只會生產出兩套「雞同鴨講」的定義和結論,各自感覺良好之餘對社會整體無甚益處。相對於繼續這些口舌之爭,倒不如把「已死」的爭拗從是非題中釋放出來,問一問香港現在還有些甚麼,還可以做些甚麼,然後以此為基礎再出發。畢竟在整個香港的前途問題面前,個人榮辱只不過是配角,拗贏拗輸沒有意義。

如是者,我們來到民主派被控涉違反國安法這件事上。還記得過去數年,坊間很流行爭拗「法治已死」。香港的法治是否已死,和香港電影是否已死一樣,很在乎你如何定義這條題目。如果你問司法機關是否存在,那當然是存在的;如果你問司法制度能否阻擋行政濫權,則恐怕無論九七前或九七後都不可以,法治在香港從來是個被想得太過美好的迷思,從無活過又何來「已死」?民主派被控這件事,在這意義下亦不是甚麼驚世奇聞,只是把真實的面貌揭開。

不過,正如前文所述,通過拗辯題來證明自己正確,是辯論比賽才會做的事情。如果我們介意的不是拗贏拗輸,而是香港以後怎樣辦,則和香港電影一樣:不如問一問香港現在還有些甚麼,還可以做些甚麼。法治或許不存在,但既然法庭仍然存在,那就去聽審吧。司法獨立或許不存在,但判決書仍然存在,那就去做記錄吧。與其坐困愁城,就在可以做事情的地方繼續努力吧。

推而廣之,我們實在不應再讓「香港已死」限制思考。

九七之前已有外媒預言「香港已死」,各種預期中的改變卻沒有在九七後立即發生。來到今日,面對各條戰線不停刷新下限的衝擊,輿論不乏「香港已死」的悲鳴。鬱結之下,不少人準備要移民別去,坊間甚至出現批評留守者的聲音,認為到現在還不準備離開的人是不負責任,然後引來一波爭執。

我擔心這些爭執和「香港電影已死」的爭拗一樣,很容易會變成鑽牛角尖,最後各說各話卻不能帶來甚麼着力點。我沒興趣誰能拗贏「香港電影已死」,但我很介意香港人可以如何繼續創作,並希望更多人能為此付出。同樣地,我沒興趣最後誰能拗贏「香港已死」這條題,但我很介意香港人可以如何繼續在世界留下自己的聲音,同時為人類文明的自由進步增磚添瓦。如果過去的方法不行,就用別的方法。只有拉闊想像,回到基本,才能超越漫長黑夜的無力和孤單。

梁啟智

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