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問題叫做「過年親戚問的問題」。通常意指,問題中內建有某種價值觀指標,以致於被問的人會感到對方並不是真的想認識自己,而是拿其中的價值觀光束在做掃描:結婚沒?上什麼學校?在哪上班?你們那行很不景氣吧?做出版?現在還有人讀書喔?
其實,人們說起「過年親戚問的問題」時未必是真的在意。往往半是困擾,半是自我解嘲。農曆新年就是一個與「世俗」面對面的時候。年節文化裡充斥內建的世俗標準(大吉大利,恭喜發財,步步高升),以說好話之名,放大人心願望中物質的一面。我小時候聽過大人講一個過年的故事,兩戶貧窮的人家比鄰而居,兩家人都沒有餘裕吃上一頓豐厚的年夜飯。其中一戶的主婦較為「賢明」,知道過年要說吉祥話,她把蘿蔔做了兩種做法,紅燒的和水煮的,夾菜時說:「來來來吃紅燒肉,來來來吃水煮肉。」另一戶的主婦較不「賢明」,隔著薄牆板聽到隔壁吃肉,就起了比較心,就罵丈夫沒用,丈夫被弄得沒有辦法,就在過年期間去偷竊,被捉住了,這個年過得更加不好了。
這故事中的道德教訓令人十分困擾。這是什麼意思呢?與其責怪主婦不懂得把蘿蔔看成肉,故事中對「過好年」似乎內建有一種物質的標準,使人感到匱乏。這點才更恐怖。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有一個故事《木野》。木野是男主角的名字。他婚姻遭變,離開職場,開了一家小酒吧。原本是十分舒適自在的空間。然而改變的跡象陸續出現,用小說裡的話說,就是場所變得「殘缺」了。木野從故事中神祕的角色神田(一個如同當地守護神般的角色)口中聽到原因:「木野先生不是一個自己會主動去做錯誤事情的人。這點我很清楚。不過這個世界,有時光是不去做不對的事還不夠。有的東西會利用這種空隙當退路。我的意思您懂嗎?」神田說,必須好好想想這件事。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我們與「世俗」的關係。大部分人不會太挑戰「世俗」,不會太認真對待「過年親戚問的問題」,笑著帶過就算了。我們不主動做錯誤事情。但有時,在我們的存在裡,或許仍留著空隙,比較心、匱乏感仍會無聲寄居進來。
故事中,在與空虛面對面的時刻,木野想起一棵柳樹,想起貓,想起種種氣味與觸感,想起自己受過的傷。承認了傷的存在。從這個承認,或許殘缺之處能再度飽實起來。
張惠菁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