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又有人談大陸和香港用語區別,每次討論這個話題,總有些矯枉過正,甚至張冠李戴,例如說「確診」、「出行」、「冰箱」都是大陸語,莫名其妙。本人在香港土生土長,「確診」由細聽到大;「出行」較少人講,但不是完全沒聽過;「冰箱」香港人口語叫「雪櫃」,但台灣人也講「冰箱」,何時變成「大陸用語」?
語言是流動變化,生生不息的, 追溯語源本來非常難,張冠李戴我也犯過。近年留意一些及物動詞用法,比較新奇,數十年前很少人寫,現在則司空見慣:如「打臉」,今天可說「打臉林鄭月娥」,從前只會說「打林鄭月娥的臉 」。我以為是大陸用法,但熟悉新詩的朋友說,這是受了台灣新詩的影響,普及到大陸後再流入香港,我才恍然。
即使我們小心翼翼要保護的香港粵語,本身早就被大陸語「滲透」,只是大家日用不覺。如「揸車」,「揸」單獨用時解「握着」,為什麼講「揸車」、「揸飛機」而不講「揸單車」?我懷疑「揸」是普通話的「駕」。又如「鹹濕」的解法,眾說紛紜,大都牽強附會,我最認同故友楊君的洞見:「鹹濕」是讀不正的國語「好色」。事實就是,港語和大陸語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盤淨化」既不可能,也沒必要。
我沒有語言潔癖,好就拿來用,不好就斷捨離。如果真要比較港語陸語,至少須考究四個情況,可惜從來沒有人講。第一是僅限用字不同,而不影響思想或價值判斷的情況,如港人最初講「手提」,後來漸漸跟隨大陸人講「手機」;又如大陸叫「視頻」,香港稱「影片」。我也曾貪新鮮寫「視頻」,有讀者提醒用「影片」,我想想確是「影片」較好,從此不用「視頻」——不是為了嚴守陸、港之別,而是我認為「視頻」構詞比「影片」差,此乃美學判斷。
比如大陸人說「不明覺厲」,表示人看見不懂得的東西,往往(誤)以為很厲害,跟拉丁文諺語「omne ignotum pro magnifico」相近,但香港話沒有對等的成語,想來想去只有《食神》金句:「明就唔係好明,不過聽落就幾有計。」只是「不明覺厲」乾淨俐落得多,構詞非古非今,介乎可解與不可解間,形式意思互為表裏,值得欣賞,我不會因它是「大陸語」而不用。在這情況下,用哪個字詞該取決於說者和受眾的喜好習慣。
第二是用語不同,兼改變思想或價值判斷的情況。以前港人不講「小三」,說「二奶」、「情婦」、「第三者」或「狐狸精」。記憶所及,「包二奶」一語盛行於九十年代,但「二奶」跟「小三」不同,前者有包養意思,至少關係相對穩定,「小三」則不一定。「第三者」像本欄文章,是中立客觀的,而「小三」的「小」字,悄悄添上親切感,彷彿人畜無害,比起劍拔弩張的「狐狸精」,就像李臻對林鄭一樣「咁mild」。用「小三」抑或「狐狸精」,不是中港差別,而是價值判斷。
以上兩類談不上要「嚴防」,但第三個情況不同,那是包含政治宣傳和誤導成份的大陸用語,例如大陸官方用的「新冠肺炎」。去年2月11日,世衛已正名為「2019冠狀病毒病」,簡稱COVID-19,港府也這樣稱呼。有趣的是,如今已是疫症爆發第三年,中共仍沿用初期的暫名,稱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簡稱「新冠肺炎」,做法很不科學。爆發三年也叫「新」?潛台詞可能是:「新」字有助減輕政府對大疫的責任,因為「新」代表未知,未知則失控也很正常,無人需要負責,人民卻必須體諒。
第四個情況最微妙,就是made in HK的大陸用語,如「安心出行」四字,隔空也聞到一陣黨味。錢鍾書先生有幾句妙語:「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即是說,唐、宋詩不必按朝代分,更應該以風格別。同理,「大陸語」不必源於大陸,只要是黨八股風格,不管你是香港人或外星人,也可創造「大陸語」,君不見有人一張嘴講「居心叵測」,就連古代成語也瞬間「大陸化」嗎?這些才是真正要提防的「大陸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