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吉隆坡長大的客家人,對於「客家盆菜」卻聞所未聞。直到十多二十年前,港劇、美食節目將之發揚光大,傳到海外,馬來西亞的華人社會也開始興起吃盆菜。不過,在大馬從未吃過好吃的盆菜,一般平庸,甚至難吃,大概商家以為盆菜就是食材煮好後堆砌而成就行,很少去思考當中的訣妙、如何要把「材料堆砌」這回事做得好?其實同樣的情況也在香港發生,盆菜質素參差不齊。雖說盆菜豐儉由人,但是以我的經驗,好吃的盆菜不一定是由最名貴的食材組成,而是選材、烹調和心機。最近在好友鄧達智的安排下,跑到圍村去拜訪一位製作盆菜的老師傅卓哥,花了幾個小時近距離瞭解盆菜製作的過程,更能肯定這一點。又,若不是走這一趟,還見識不到錦田樹屋的壯觀呢!過百年的巨型榕樹,浮在地面上的樹根結構複雜、茁壯成形;頭頂上的樹葉,枝流葉布、翠色欲流,一點老態都沒有,可見其旺盛的生命力!
卓哥做的盆菜,是鄧達智這位圍村地膽心目中最好的盆菜。中午一點準時抵達卓哥住的錦田水尾村,我們走進如胡同的小巷,來到他的家門口,即使戴着口罩,都聞到陣陣香氣飄出。一入門就看見廚房,煤氣爐置放在地上,而超大鐵鑊就架在煤氣爐上。當時,五花腩已熱騰騰地燜製中,香氣正是從這裏傳出。這圍村盆菜沒有我們市區盆菜常見的豪華材料:海參、花膠、鮑魚……是很傳統的地道風味:五花腩、炸芋頭掛帥,背後發功的是炸過的門鱔乾,當卓哥把門鱔乾從鑊中撈起給我們看的時候,同行的好友、有「鮑魚男神」之稱的麟哥馬上叫出來:「哇,好靚的門鱔!通常海味舖買不到這麼好的貨色!」麟哥廚藝了得,炮製海味功夫上乘,連國際名廚江振誠吃過都大表欣賞。他對各種乾貨的知識自然比我懂得多,我便趁機向他請教──卓哥從來都是用最靚的門鱔,反而說不出普通和上乘貨色的分別呢,哈哈,氣煞人。
麟哥說通常在海味舖找到的門鱔乾,沒那麼大塊、而且肉薄,卓哥的門鱔乾,大塊且肉厚,是大門鱔切片後曬成。一般而言,有肥美的門鱔都會用來做菜,用來製成乾貨較奢侈,只有水上人家能有這樣的「餘裕」。識英雄重英雄,卓哥見麟哥說出內行人的門道,馬上給我們夾起一人一塊門鱔乾現場吃。這門鱔乾一點也不柴,咬開還有啖啖肉的感覺,甜味香醇,果真雋品!卓哥說,他們有時候用薑絲來蒸門鱔乾,上桌後再淋上蒸魚豉油、葱絲,一樣美味,下飯一流,這也是水上人家常有的吃法。這時候我才有點明白為何漁民會奢侈地用大門鱔來曬乾,那麼在不能出海的日子,就能以門鱔乾來做餸,當然不能虧待自己。
老饕友人伍兄曾說,吃盆菜,豬肉是重點,我覺得是說到重點,畢竟,客家人最愛吃豬肉,客家菜都是以豬肉為主、雞肉為次,接着就是鴨肉,海鮮類較少。卓哥盆菜的五花腩,用上新鮮豬,再以他的秘製醬料(以南乳、磨豉、五香粉等製成)和門鱔乾一起燜,燜到差不多了,就加入炸過的芋頭,再繼續燜煮,但不能同燜太久,要不然成菜再加熱來吃的時候,就會變得軟爛。炸芋頭和五花腩同煮了大約20分鐘吧,卓哥就熄火讓它們焗着。接着進行的工序是炒鮮魷、炒豬皮,分開炒,但調味料都一樣:玫瑰露、鹽、糖、生抽、老抽,沒有份量依循,以卓哥的舌頭為準。
看盆菜製作,「打盆」是重要的一環──所謂打盆,就是把分別煮好的食材一層層地砌好的過程。最底部是蘿蔔,然後放入豆卜枝竹、鮮魷豬皮、五花腩和芋頭,這時候整個鋼盆已滿了,其他材料如魚蛋、冬菇、炸蝦就是圍着一圈圈擺上去,堆叠成山,最面層一定是已斬件的油雞,大功告成。卓哥這盆菜,材料和味道均樸實,但就是有一種樸實的動人:五花腩額外好吃,腴美香甜,肉酥軟但不爛;豆卜滿溢豆香、質感綿密;大魚蛋的魚味香濃又彈牙,後來問了卓哥,他是跟元朗老字號學利取貨,定價比起別人貴但質素就是特別好。鮮魷、炸豬皮都很爽口,又入味……蘿蔔和芋頭的口感亦在最佳狀態,吸收了精華,成為舌上無窮餘韻的載體。
哦,對了,用來燜五花腩的門鱔乾是盆菜的一部份,它吸飽了盆中交錯汁液後的美味,亦不遑多讓。鄧達智說,卓哥已經退下前線,平常不易出山,現在一年只做幾次,很是難得。跟鄧達智談起盆菜的源起,他說曾跟學者朋友探討過這個話題,根據他所讀的歷史以及學者朋友的研究,均相信吃盆菜源自中國祭祖的習慣:祭祖時會把生豬抬上山,同時會準備好炊具、帳幕和其他食材,儀式完畢後,就當場把生豬宰了來「煮盆」,然後大家一起吃。有說宋帝昺南下,圍村村民以盆菜來招待皇帝才是盆菜的起源,鄧達智認為,皇帝有吃過並不奇怪,但應該不是出處。祭祖習俗是盆菜原型的說法仍較可信,經過人們的遷移、文化交流,落籍新界圍村成為食制,傳承至今成為傳統,並且發揚光大,成為了香港特色!
撰文:謝嫣薇(Agnes Chee)
食評人、飲食旅遊專欄作家,作品散見於中港台星馬主要媒體。IG:yanwei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