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午後,和煦陽光散落在十字路口的斑馬線上,人潮如鯽。
燈一轉,緊隨的是車輪滾滾。電車經過的隆隆聲,交通燈的噠噠聲,
追趕着熙熙攘攘的過路人,讓西灣河最尋常不過的風景,洋溢着一縷暖意。
默默拐個彎,穿過了一幢幢密密麻麻的唐樓,昂然挺立的天橋遮蓋不到那幀繁華,
頃刻聽罷,是更熱鬧的嘶喊聲、叫賣聲,貨確如輪轉,那才回首,原來是個戶外街市。
成安街上的菜檔、肉檔、生果店,統統都改朝換代過,
唯獨一家豆品店,百年如一日,晃眼半世紀。
門前招牌,漸漸褪色,白底紅字的「珍香園」映入眼簾,有種老派的氣勢。
店內,佇立了一滿頭銀髮之老人,徐徐俯身斟了一杯熱豆漿。
那陣氤氳,飄逸着甜香,當搖搖晃晃將它遞給客人之際,
泛黃的紙皮石地板,更沾上了一抹奶白色。
那老人是第三代老闆陳子富,只見他腰撐得彎了,仍然挺着走路。
時代多變幻亦待人無情,是誰令青山也變?
他總是聳一聳肩,低頭沉着氣,竭力保留着老店的一磚一瓦、一點一滴。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和他的豆品,於隙縫間奮力求存,以變或不變,和應萬變。
憶起珍香園的過去,陳子富立即思緒如泉湧。
陳子富籍貫廣東雲浮,祖父已在鄉下賣豆腐。上世紀二十年代,陳子富的父親陳澤枝來香港謀生,先在灣仔跟親戚學做豆腐,也在李節街做小販。做着做着,攢下第一桶金,便自立門戶,在北角渣華道開了第一家店。其後,慢慢開枝散葉,他們在灣仔、大坑都有過分店,1962年,就開了西灣河分店,生意滔滔,那可說是最好的時節。陳澤枝共有十個子女,哪會想到那一磚磚實而不華的豆腐,足以養育了一家十二口?
陳子富記得,當時生意主力是爸爸、姐姐和姐夫在打理,大家刻苦砥礪,咬緊牙關,日子還算不錯。直至1967年暴動,社會不穩,生意下滑,他們決定關了北角總店。悠悠歲月中,最後更只留下了西灣河一家,「那是一個相當艱難的決定,但做生意就是這樣……」陳子富沉思良久,吐出了這一句。
關門結業本是壞事,幸而禍兮福所倚。1970年代的西灣河,是個人煙稠密的小社區,背後有多個寮屋區,馬山村、聖十字徑村、成安村等等,整整十幾萬人,都會跑來成安街買餸,成了街市興旺的命脈,小小的店,也可以欣欣向榮:「我們一天最高賣到四百板豆腐,那時的世界,我敢說賣爛生果你都有錢賺,哈哈。」當日的小店,仍在同一位置,巋然不動,屹立至今。
陳子富是家中長子,七八歲就已經在店中流連忘返,年紀小小,已經常常幫爸爸看舖,深得重用:「當時要瞓街,我同細佬攞張帆布床擺喺門口就咁瞓。」因為建立了一份獨特的情意結,中學一畢業,更是立即回來幫忙。看他一手熟練,直至現在七旬步入耄耋之年,在西灣河狹小的店,歷經多少個寒暑。
他正式回來幫忙不久,恰巧見證了暴動後的另一低谷—寮屋區要拆卸和搬遷,人流盡失,整個西灣河滄海桑田,人面全非,陳子富現在重提,口裏還是輕嘆幾聲。會生金蛋的雞一下子不見了,有一陣子,珍香園確實是一蹶不振。
但是在最壞的時代,更考驗人的韌力。一家人沒有自暴自棄,反而默默支撐,互相補足,做好自己,生意自然會回來,他們如此篤信。
祖傳用石膏做豆腐,他仍然緊緊遵照吩咐,「我們用石膏做豆腐,外面較煙韌內裏則非常滑溜,不是外面一般的炸豆腐可以比擬。」
他們用最上等的加拿大有機黃豆,逐顆逐顆挑最圓潤飽滿的,之後浸泡直至發脹。之後,他們選擇用石磨磨豆:「現在大多數人用鋼砂磨,因為價錢平,速度快。但是鋼砂磨磨出來的豆漿,較水狀。石磨做,豆漿豆腐的黃豆味較濃郁,豐富點。」
接着就是渣水分離、定型等等工序,全部都是一絲不苟,親力親為。「我強調的是,味道要夠天然,決不能加入化學物料如豆精,那樣豆漿的香味會很假,而且不健康。」這樣出來的一碗豆腐花,入口綿細軟滑,不用多咬嚼,已會慢慢化開,清香馥郁,滿嘴是甜。
默默捱,密密做,繼續用最優良的食物服務街坊。他那絲毫不妥協不認命的性格,不知不覺領着小店,慢慢走出困局。
九十年代初,陳子富見珍香園重上軌道,交由爸爸和姊姊打理,便趁着年輕乘着潮流跑了去移民,誰知到了加拿大,優哉游哉的生活住不慣,反而對家業念念不忘,居然跑了去觀摩當地的原住民怎樣保育手藝:「那一下,我想起有千年歷史的豆腐。一粒黃豆,這麼便宜但又這麼有營養,便能變成這麼多美食,我為甚麼不可以將我的行業保留下來呢?」
2000年,爸爸陳澤枝病重,他決定暫時回來幫忙。翌年,爸爸過身,珍香園頓失支柱。奔喪之後,陳子富內心的小念頭再作祟:要留下來嗎?
「想起和爸爸的關係,早年他要養十兄弟姊妹,經濟出現過問題,也曾欠債。但他堅持好好養大我們,連貨數錢都用來幫我們交學費。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今次要回來幫他的忙,讓珍香園延續更久,因為我們是一家人。」陳子富談起亡父,饒有感觸。
最終,鳥倦還是會知還,西灣河的天空,還是把他困住了。不過,山不轉路轉,他今次回巢,也將小小老店,提升到另一層次,拍翼飛得更遠。
現在珍香園的格局,像傳統的舊式豆品店,門前左右是豆腐花檔,穿越店內兩旁的座位,樸實簡潔,後面是製作豆品的工場,工場旁邊更有通往閣樓的樓梯。唯一略有不同,是除了賣兩款冷熱豆腐花外,門前多了個小食檔,賣即製的鍋貼、葱油餅、煎釀三寶等等。原來,那是2000年代,他回巢後的革新。
「我們做豆腐花做得再好,但單靠一樣東西獨沽一味是不夠交租。」陳子富開始有新想法。由那時開始,他們便一邊做豆腐花,一邊兼賣小食,因此便有炸番薯、煎釀三寶、生煎牛肉包、酥炸鯪魚球等等十多款小食,百貨應百客。
貫徹做豆品的執着,既然賣,豈能馬虎?珍香園裏九成小食均是自家生產,鯪魚肉自己打,鍋貼也是請人自己包,怎樣吃,質素較出面取貨有保證。芸芸風味小食中,還有一款像「漆黑中的螢火蟲」,可遇不可求。那就是蘿蔔絲餅,即是油糍,一吃下,葱味四溢,甜香繾綣:「那是一種傳統農家小食,用蘿蔔絲餡料混合起來再炸了它,現在沒人做了,我不想它失傳,便試試在豆品店做。」別家的,做豆腐為了賺錢養家;他做豆腐,卻總是添了一份自覺的抱負。百般磨難之後,終於獲得掌聲,小食愈賣愈好,再一次讓珍香園更加發熱發亮。
這麼一轉,又是廿載。
已經步入耄耋之年,滿頭銀髮,陳子富近年時時在籌謀着珍香園的未來。
幸好2000年代尾,當時22歲、在加拿大讀書的大兒子陳鳳崑(Daniel)願意回港幫忙,忙着忙着,日月摩挲,已經轉眼十四年。
一個年輕人,學富五車,浸過鹹水又領得大學學位,不覺屈在老店、日做十四小時太大材小用嗎?「我當初是有少許不想接觸這一行,因為幾辛苦。但是慢慢做下來,會知道我爸爸為甚麼這麼着迷。我想幫助爸爸,想維繫一家人工作,不想他太辛苦。」Daniel的孝心,來得直接且簡單。
陳子富聽罷,只摸了摸銀髮、雲淡風輕地道:「賣豆腐絕對是沒問題,行行都出狀元。我夠膽說我在豆品業絕對不會差過任何一個人,只要你一心一意做,一定有出頭天。」
可惜,找到接班人後,陳子富卻又再次面對風起雲湧。
因為日漸昂貴的租金而苦惱。以往的老業主體恤他們,寮屋區拆卸、沙士等等大難關,都給予他們優惠租金共渡時艱。可惜近年業主換了,重建宛如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就這麼架在頭頂上,況且,還有那永遠沒完沒了的加租壓力……
「去年我們接到消息說要加租30%,計算過後,真的覺得很艱難。」接到消息後的幾個晚上,陳子富輾轉反側,凝望着天花發呆,再翻幾個身,枕頭也不知不覺濕了一大塊。是誰令青山也要變?有些情,根本不是那麼容易放下。
「加價,又是不是可以追趕到租金呢?我希望和大家共患難,我不希望還要加價。」最後,絞盡腦汁,左省又計,再多次和業主方面洽談,才有了做下去的對策,語畢,他加多句:「暫時係咁啦。」
有客人揚手下單,他這又辛勤回頭,添了一碗豆腐花。如此淡香的豆腐,經五十年還未散,自有引以為傲之處。●
地址:西灣河成安街12號
營業時間:7am-8pm
電話:2560 4592
撰文:莫小巧
攝影:謝致中、陳旭鵬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