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與真人 - 杜杜

英雄與真人 - 杜杜

名片「沙漠梟雄」(Lawrence of Arabia 1962年)的編劇過程錯綜複雜,驚險百出。這部電影的編劇換了又換,到了Robert Bolt已經是第三個;誰知道編至半途,Robert Bolt又因為在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七日在特拉法爾加廣場反核靜坐抗議,以公民抗暴罪名被捕。Robert Bolt屬於當年著名的Committee of 100 (有別於美國同名的百人會),其中成員包括哲學家羅素。Robert Bolt因為拒絕簽悔過書而被判入獄一個月。製片人Sam Spiegel知道之後暴跳如雷,親自出馬交涉,終於說服Robert Bolt簽下悔過書而獲得提早釋放,得以及時完成「沙漠梟雄」的劇本。

這整個事件非常諷刺。Robert Bolt的名劇A Man for All Seasons裏面的主角Thomas More就是因為反對亨利八世的婚事,誓不低頭,最終捨生取義,求仁得仁。Robert Bolt被捕之後拒絕簽悔過書,從容不迫入獄,心想自己總算是言行一致,不畏強權,大有步Thomas More後塵的氣勢。可惜經不起製片的勸喻。A Man for All Seasons裏面的Thomas More,卻對家人朋友的苦勸完全無動於衷,堅持立場。Robert Bolt後來在給友人的信中宣稱這是他人生路上第一宗引以為恥的事情。原來Sam Spiegel當時對他曉以大義:「好的,你要爭取社會公義,但是知否你這樣成全了自己,卻害苦了許多人?電影拍不成,上上下下有許多人因此失業,這又何嘗公義?」當然Sam Spiegel這一番漂亮的說話裏面還是包藏了私心。以Robert Bolt的聰明,沒有可能看不出,不過他還是屈從了。

所以「沙漠梟雄」的下半部,片中的羅倫士被寫成一個出賣自己政治理想的人物。羅倫士一心以為自己帶領阿拉伯起義抗暴爭取自由,卻原來由始至終被政客利用。所以羅倫士在片中一再申訴:「政治真是低下的職業。盜賊之間還有信義。」但是片中一直擔任冷眼旁觀角色的Mr Dryden卻毫不容情地向羅倫士指出,羅倫士心中何嘗不知道處境的真相:「那說謊的人只是隱藏真相,至於那說半謊的人,連自己真正的立場都弄不清了。」羅倫士因此被寫成一個政治夾縫之間的悲劇人物,肯定沒有Thomas More的英雄氣概,有的只是屈辱和不徹底。一直到今天,有人說羅倫士是抗暴英雄,也有人說他不外是英國政客手中的一枚聽話的棋子。

至於Robert Bolt,在A Man for All Seasons寫出了一個始終堅持貫徹的殉道者之後,卻又寫出了一個更為複雜的謎一般的羅倫士。我總覺得後者更為有血有肉,立體真實。這其間的曲折隱情,多少可以解釋為夫子自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