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書中有一個故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堂階下有個工匠在做車輪。匠人工作告一段落,放下手上的工具,沿階梯上堂,直接就對桓公發問了。請問您在讀什麼書?桓公說,讀的是「聖人之言」。匠人說,聖人還活著嗎?桓公說,死了。匠人便說:那您讀的不過是古人之糟粕罷了。
這接下來,當然就是桓公不大高興。寡人讀書,你一個做輪子的,發什麼議論。給我說說,有個道理那還可以,沒道理我就讓你死。先秦諸子百家像這樣的對話總是很奇妙,一方面權力很不對等,一個人可以隨時讓另一個人死。另一方面,權力的兩極又很容易相遇,走上臺階,就可以發生對話,較低階級的一方往往說出智慧的話語。這個故事也走這樣的範式,匠人輪扁從他親身的經驗說:做輪子,不能太疾,不能太徐,得之於手而應之於心,是身體的記憶,是說不出來的。即使想要傳人,也無法用講的傳給自己的兒子。同理,古人真正的智慧必然也寫不進書裡,書裡有的只是糟粕罷了。
從前年少讀這個故事,覺得是在說知識的不可靠(糟粕=不值得讀)。最近再次在法國漢學家畢來德(Jean François Billeter)寫的《莊子四講》裡讀到同一個故事,開始覺得,或許比那更複雜一些。就像當維根斯坦說「凡是可說的,都可說清楚,凡是不可說的,都應保持沉默」時,他的重點是在提示出「不可說」的輪廓與存在。或許,提示書乃是糟粕,並不是說書就不值得讀。而是在提醒,還有太多、太多在文字之外。套句小王子的話:最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文字是糟粕,糟粕不是不值得讀;相反,糟粕也重要,但是看如何讀。糟粕可能是負片(讀者要用那些文字去洗出自己的正片),或是切片(曾經存在過的作者,其從世界切取的「單眼」),或是試紙(讀者要自己去用這些「單眼」,或眾多單眼合在一起的「複眼」,去為自己試驗世界的酸鹼值)。糟粕存在仍有其重要意義。意義不在它寫死了世界的形狀,使世界就如其所寫;而在寫活,在觸發邊界,在凸顯了我們還不知道的,在鼓勵出發去摸索世界的形狀。
村上春樹的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出中文版了。上段「切取世界某個斷片的『單眼』」這句話來自這本書的腰帶。讀這本小說,正似感受到風起。我們曾經感受世界的斷片,齊在風中獵獵作響。
張惠菁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