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梅次 - 蔡瀾

井上梅次 - 蔡瀾

導演們要說服六先生開戲,第一關就是得說服他把故事聽得下去。

講故事嘛,誰不會?對着擁有整個電影王國的六先生,表情依然笑嘻嘻地,但不怒自威,大家都怕得要死,口齒結結巴巴地講不出話來,莫說要講故事了。

有些導演口才好,一下子就得到六先生通過,像程剛,他說故事時七孔表情,講到緊張處,拍桌子當效果,或嘴哼幾句當配樂,是種天份。可惜他自己拍戲時慢吞吞,很難完成一部電影,所以作品不多,其他導演沒有這個才華,只有大宴客、送大禮、請程剛代他們去講故事。

六先生聽完如果喜歡,即刻叫人寫劇本,而寫得又快又精的當然是我的老友倪匡了,他為邵氏寫的劇本,有的拍成,有的拍不成,加起來至少有五百個之多。

更直接的,就是六先生最拿手的「借用」了,他來日本說是休假,其實是工作,要我向五大公司拿新作來看,日本公司當成他要購買去東南亞放映,也都很樂意地提供給他看,我就當翻譯,把對方一句一句講給他聽,我的日文也因看電影而進步,但遇到講日本文言文的古裝片,或完全鄉下口音的寫實片,就難免發生錯誤,反正六先生只要知道粗略的劇情,也沒一一追問,就過了關。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叫《呼嵐之男》1957。這是井上梅次在日活片廠拍得最成功的一部戲,有音樂又有打鬥,又用了紅得發紫的年輕派演員石原裕次郎當主角,說一個年輕的鼓手成名了,黑幫想來控制他的故事,而原唱的主題曲又賣個滿堂紅,石原成為日活公司的台柱。

六先生想翻拍此片,通過當年李翰祥的御用日籍攝影師西本正去說項,引進了井上梅次。井上原原本本地把此片翻拍過來,男主角換了台灣來的凌雲,女主角用了何莉莉,當然也賣座成功。

得到六先生許可後,井上在香港拍的片子一部接着一部,當六先生說為什麼香港人拍歌舞片不比好萊塢好時,他說日本的也不差,但用什麼故事呢?井上又找來很早期拍的一部叫《三姐妹》1954的舊作放給六先生看,比說什麼故事更直接,六先生馬上點頭。

在香港拍的變成《香江花月夜》1967,三姐妹分別由鄭佩佩、何莉莉和秦萍主演,男主角是陳厚,井上梅次從日本拉了大隊人馬過來,除了舞蹈指導,香港的舞蹈員配合得不足時就整班東寶或松竹的歌舞團請了過來。也非全是無名之輩,像作曲的服部良一也曾經是日本人最尊敬的作曲家,留下《蘇州夜曲》等經典。

片子又賣座了,從此只要六先生一提,井上就從他袖子中拉出一部戲來照抄,計有《諜海花》1968、《花月良宵》1968、《青春萬歲》1969、《釣金龜》1968、《遺產伍億圓》1970、《女子公寓》1970、《女校春色》1970、《青春戀》1970、《鑽石艷盜》1971、《夕陽戀人》1971、《玉女嬉春》1971、《我愛金龜婿》1971。

也不是都在香港拍,全部在日本取景也有,由我負責製作的是 《遺產伍億圓》、《女子公寓》、《女校春色》。

井上拍戲時像行軍,準時開工,準時收工,片廠中有些陋習,像導演們會在收工時拖多一拖,讓工作人員有些賺超時的工資當外快,井上絕對不肯。這也無可厚非,討厭的是井上一直以他向六先生打小報告居功,惹得員工們對他十分反感,不叫他「井上梅次」,而是「井上梅毒」。

也不是對香港人如此,對帶來的日本人也照辦,一次說大家可能辛苦了,請大家吃一頓日本餐慰勞,眾人一聽高興之極,當年在香港吃一餐日本飯可貴了。

到了餐廳,井上第一個開聲,向夥計說:「給我來一客湯豆腐就夠了,其他人他們自己叫。」

導演要了最便宜的,手下都不敢放肆,那一餐吃得大家一肚子氣,也學香港工作人員叫井上「梅毒」。

在日本拍攝時他很多方面要靠我,也破例地請我吃過一次壽司,沒那麼容易放過他,我把最貴的食材都叫齊,看到賬單時他擦擦汗,連叫厲害厲害,真會吃。

回到片廠,一個討厭他的燈光師向我說:「我們全體人員已經說好,在天橋板上丟下一塊鐵翼,打他一個頭破血流!」我聽了即刻制止,說那是傷天害理的,千萬不可,他才避過此劫。

井上沒有得到報應,但他太太,出名演員月丘夢路卻在日本遇到嚴重的車禍,整個臉傷得不成人形,但日本的醫科大學的整容技術可厲害了,用小針縫補,一共縫了幾百針,等傷好了一點疤痕也看不出,所以要整容的話千萬別去十仁醫院,到他們的醫科大學才行。

井上因腦溢血而身亡,享年八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