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略談 - 王偉雄

《呻吟語》略談 - 王偉雄

熟朋友都知道我不喜儒家,但儒家經典我還是會讀的;正如我的哲學傾向近亞里士多德,遠柏拉圖,但還是會讀柏拉圖對話錄,且讀得津津有味。大學時主修中文,免不了要讀四書,但沒有被迫的感覺,能欣賞其中的一些義理。稍後對哲學興趣日濃,看了不少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當代新儒家哲學性較重的著作,亦有裨益。到讀碩士和博士時專攻分析哲學,才與儒家漸行漸遠。現在拿起《孟子》來看,會有點不耐煩,但我仍然愛讀《論語》,因為孔子的思想較靈活,言語沒有說教味,讀者不必接受儒家的心性論或教化之學,也可以從《論語》得到啟發。

另有一本可歸入儒家的書,我也頗喜歡,它的地位與《論語》和《孟子》完全不能相比,但不礙我讀之而有所得,那就是明代呂坤著的《呻吟語》。有些人看不起此書,認為是《菜根譚》之類的道德倫理通俗書;其實《菜根譚》也值得讀,何必用「通俗」二字來貶低?《呻吟語》講的道理比《菜根譚》來得深刻,更值得讀。

《呻吟語》當然有不足,不是通本俱佳,有不少儒家迂腐之見和過於崇古;但其深刻處,往往能打動人心,發揮啟迪作用。例如〈存心〉篇的「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四句,我第一次讀到時,精神立即給攫住,思考良久,至有所悟。昨天又翻閱此書,把〈修身〉篇共五十頁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摘下了一些特別受用或值得思考的句子。

〈修身〉篇不乏老生常談,但表達得有特色,讀來便不那麼覺得是陳言。例如廣東話諺語「人怕出名豬怕肥」,在呂坤筆下是「蝸以涎見覓,蟬以身見黏,螢以光見獲。故愛身者,不貴赫赫之名」。這是很顯淺的道理,但世上看破名關的人卻屬少數,大概是因為名能帶來利和權;要是重利貪權,那麼求名就是自然的一途了。然而,有些人為了出名,連不能帶來利或權的臭名惡名也樂於得到;這是純粹求名,只要受人注目,便有莫大的滿足感。也許這是一種心理需要吧。

呂坤又云:「名心盛者必作偽。」那個「必」字下筆很重,是肯定沒有例外,但與「盛」字一起運用,卻又若合符節,未見過份。名心盛者追求美名、大名,美名越大越滿足,越快得到大美名越好;急不及待,便得造作或誇張,以突出自己,已然是偽。這樣的人不滿足於薄有名氣,只會不斷求名;若然成功了,一定名過於實,唯有作偽以保持名氣。呂坤老師說得真對。

當然不是呂坤說的便對,除了迂腐之見不可取,他有些話看似有理,但想深一層,則可堪斟酌。例如「氣質之病小,心術之病大」,大抵上不算錯,但看來是將氣質與心術截然劃分,忽略了有些氣質之病是心術之病的因——一個氣質陰鷙的人,由於氣質所限,難以發展成為光明磊落的人,容易變得思想狹隘扭曲,行事陰險,即心術不正也。

〈修身〉篇中最能刺激我反省的是這一則:「心無留言,言無擇人,雖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為光明矣,君子何嘗不光明?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耳。」本人一向心直口快,好作不平鳴,可說「心無留言」;此外,如果我肯定道理在我,便不管是誰,有話直說,不太顧對方的感受,那就是「言無擇人」了。自問光明磊落,「露肺肝」,但呂坤說這是「君子不取」的。我沒想過做彬彬君子,因為自問氣質不合,脫不了狂放;然而,這裏的「君子」指的應該不是外表君子型的人物,而是在道德上不但能挺立、也能圓融的人。圓融,我還真是遠遠未做到。「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從今記住了。

最後談談這特別深刻的幾句:「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誰能亡之?」甚麼是「人不自亡,誰能亡之」的?不是生命、事業、信譽、財富,這些都可以被他人所亡;「亡我者,我也」的,是人格。雖有「人格謀殺」一說,但那指人格的聲譽而已;別人可以徹底破壞你的聲譽,只有你本人才可以毀掉你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