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情深說話未曾講?

詠物誌●情深說話未曾講?

「頭家散了,好傷心!」朋友發來訊息。

看在眼內,我的心也淌血了。活到近半百的大男人不易吐露心迹,最近親弟舉家出走英倫,本來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從此分隔地球兩端,再硬淨如他也崩潰了,在機場隕泣。為生離而哭,為香港而哭;同樣的故事,近年不時在友儕間上演。

所謂「生離死別,悲哀最切。」看到他短訊的當兒,我正在建築師兼收藏家林偉而位於黃竹坑的studio中,欣賞他將捐贈M+的一批香港藝術家作品。肝腸寸斷的留言在我腦海浮現出畫面之時,其中一件作品像雷擊了我。

木上六十問 致天下父親

那是香港藝術家區凱琳的《給爸爸(或自己)的六十個問題》,其作品一直真誠地流露女性專屬的細膩感官經驗。父親病逝後,區凱琳翌年便以陪伴亡父度過最後時光的碌架床做了一系列的裝置:當中的碎布、棉繡花線、銅釘等二百二十四粒零件,整齊地縫在棉布床單上,喚作《我會一一照料好》,彷彿向盛載逝者身影的遺物立誓。眼前的作品,是她在拆自同一張床的多塊木條上,寫上問爸爸或自己的六十個問題。「爸爸,今天你看見怎樣的藍?你現在快樂嗎?」

區凱琳的父親大半生在海關工作,常身處海上,甚至在彌留之際仍常有幻覺,以為在小船漂浮海上,常問家人:「何時泊岸?」所以那次的展覽名為「爸爸出海去」,是暗示父親離世的婉詞,展覽講明獻給所有父親及思念父親的人。

為甚麼如此震撼我?因為二〇一三年這作品在Osage畫廊首次展出時,賺了不少觀眾的熱淚,包括我,其中最催淚的就是這件作品。父親走了廿多年,我也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也問自己,作品像裝了共鳴箱,呼應眾生。

女兒床上 迎接生命倒數

重遇此作,我撥了通電話給區凱琳,請她仔細重溫這作品,填補當年、今日理解上的空白。

原來,當年區爸爸是為女兒及孫女購買這張碌架床,目的是希望二人可以多些回娘家過夜,多見幾面。「結果我回娘家睡的次數不多,反而父親病重時,卻成了他倒數生命之地。因為晚年他骨痛難當,原本的床他睡不寧,碌架床正好讓他綁上布條協助起床。我想像他躺於下格床的最後時光,唯一風景是呆望上格床的床板底。」於是,她把還未來得及問父親的問題,寫於拆下的碌架床木板上,排列有致,以藝術創作,梳理至親的離情,更像是一種心靈的療程。

「他走了,卻突然好多嘢想知,想反問自己,結果回憶是答不到的。」區凱琳說着昔日的追悔無從,沒有傷痛,只有淡淡的思念。那張床拆裝了,家人一直不捨得丟棄,凱琳一直把部件藏於工作室,最後以勇氣用之創作。

人生傷痛,以藝術作為救贖儀式,這床讓我想起另一張床──二〇一四年以近三千萬元拍賣了的Tracey Emin《我的床》(My bed)。與男友分手後傷心欲絕的藝術家,悲痛地在這張雙人床上「典」了四天,凌亂不堪的床有用過的安全套、染了經血的內褲、空酒瓶和煙蒂等雜物。「下床」後,她把這張充滿眼淚的失戀之床轉化為當代藝術品(還引發激烈的競投最後以天價售出),現實不比年少的她荒唐。

我佇立在那碌架床裝置前面良久,看到那些鉛筆刻畫的字,痛苦已昇華為追思而生的淡淡傷痕。

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