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疫 - 葉漢良

逃疫 - 葉漢良

醫療高官在鏡頭面前講解封鎖區域,背後男男女女拖着行李箱走人,逃疫的經驗我曾經有過,說起來有點奇情,已是六十年前的事。

五六十年代,香港的衞生條件未如理想,經常疫症肆虐,霍亂、天花、肺癆等,我記得我們經常要像入伍士兵,在操場、禮堂排隊打卡介苗、霍亂針;那年,醫生說我染上了白喉,要住院,或者要動手術。父親不知道甚麼原因,決定把家從九龍城搬到老遠的粉嶺,把入院的催促壓力,徹底逃掉。

上一代諱疾忌醫,有很多原因,一是比較慣用中醫或者自己熟悉的偏方,二是要住院就有如「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般忌諱;不知為甚麼,那時候的醫生好像有鋪劏人癮,動不動就叫人動手術。我試過和同學貪玩,把鉛筆的擦膠頭塞進了鼻孔,深入到拿不出來,醫生竟提議割開鼻樑來拿,驚嚇了一個晚上,還不是努力的用氣谷了出來?至於白喉的事,親戚提議,用飲管吸上馬百良蛾喉散(現在好像停產了)吹敷咽喉內,也不知用了幾日,人就回復正常了。後來,我們真懷疑,那次只不過是常見的扁桃腺發炎,或者是一些輕微的咽喉病。

當年人對醫療體系有戒心,包括怕有封紅包給斟茶阿嬸的習慣,還有醫生醫德。當年做醫生是黃金專業,聽說有人開了四間毗鄰診所,診症室互通,三十秒望聞問切後,交低給姑娘打針講解開藥,自己已經連環戰在第二間診室做第二單了。 有些人一早收成,報答了父母給自己當年的投資,並且倍數奉還;更多是嫌盤滿缽滿不夠,想金山銀山,炒股、期指,弄得焦頭爛額,這些故事,我見一些,聽一些,多不勝數。

我由求學初到今天,看着「隨地吐痰乞人憎,罰款二千有可能」的告示逐漸消失,霍亂、天花、肺癆、白喉等惡疾漸成記憶,亦看着醫療體系日趨完善,一度還要問鼎亞洲醫療中心,推銷世界級的醫療服務。我近期多了進出醫院,有點觀察,有點感想。今天做了磁力共振,操作的醫護人員有種訓練有素的程序和禮貌,每個步驟就像跟足了ISO 9001 品質管理系統程序的,相當流暢。臨行的時候,一個年紀不算很大的操作人員,問我是否就是某位音樂人,久違了的記憶,放逐了的身份,竟像撲面而來。

這些都是與我們一起成長的香港人,有共同的記憶,在不同專業崗位,如醫療、消防、警隊等,有專業良好形象,都是經幾十年逐步樹立起來,得來不易的,如遭摧毁,則就只在旦夕。

這些年來,我都慶幸父親陰差陽錯,一早搬來做個鄉村人,讓我有良好的空間和清新的空氣,學做木工、泥水、耕種、燒焊,不會「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讀書勞動,一種近禪的境界。

上個週末,叫了部街車載些裝修材料回家,司機抱怨,近日元朗多了很多城市來人、假日司機,買老婆餅、賞樹、買年花、一睹元朗食神風采,林林總總的原因,把道路都塞滿了,好彩自己識路,懂得兜圈繞路走;我平常出入的一條大路,綠色小巴在站頭已經上滿了假日郊遊的行山客,我雖上游也上不到車。城市人避疫郊遊,新界人就只怕他們把疫區搬來。

我出版社朋友傳來短訊,說不少南亞人從深水埗、佐敦等受封區影響地方跑到我附近來,要我警惕小心。也是的,很多南亞裔人士都是體力勞動者,手停口停,封他幾日,不跑才怪。

逃疫到鄉郊是一種浪漫的行為,看當地文化藝術有多濃郁;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談》(il Decameron),講的就是十四世紀中葉(1348年),黑死病在意大利二次爆發時,年青人七女三男逃到佛羅倫斯鄉郊,每人每天輪流說個故事,十天成百,成了經典。

疫情肆虐,民生凋零,統治者無能,激發人民怨聲載道,相對自由的意大利,尚可以用不滿的聲音,辛辣、諷刺,《十日談》的故事離經叛道,嘲弄鞭撻權貴偽善、宗教偽聖,可見疫情歷來都是一面照妖鏡。

我們的逃,就是欠缺了一種文化藝術的浪漫,更欠缺叛逆,逃得非常卑微。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記述的,是一個永遠在逃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