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金燕子》外景時,大家同住一間鄉下旅館,是當地最好的,但也沒有私人浴室,日本到後期才有這種豪華設施,要洗澡嘛,到大眾浴堂去,我們這群難得有溫泉泡的年輕人可樂了,辛苦了一天,收工後的最大福利,是浸在熱水中,快樂無比。
但奇怪,就是沒有看到張徹來泡,那麼多天了,不洗澡行嗎?日本人竊竊私語,說你們的導演是不是Okama?Okama照字面的意思是鐵鍋,也指同性戀。
一天,收工後張徹把我叫去他房間,日本同事們聽到了都說蔡瀾你這次慘了,屁股要開花。我也有點擔心,但是導演叫到,沒有理由拒絕。
進了房,張徹把窗口和門關緊,我心中開始發毛,但是沒有甚麼事發生,張徹不過是把他拍攝意圖告訴我,不想給其他工作人員聽到罷了。
關於張徹的行為,眾人都有那麼懷疑過,為什麼他不與女明星談情說愛?以我和他接觸幾十年所了解,是他身體可能某部份有點缺陷,喜歡的是自己缺乏的所謂「剛陽」,圍着他身邊的一群契仔,個個都是肌肉男,他很欣賞這些,有時候禁不住摸摸他們的手臂,就此而已。如果說有同性戀傾向的話,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像《死在威尼斯》的老音樂家欣賞美少年那種。
張徹原名張易揚,浙江青田人,讀大學時專修政治,有些人造謠傳那是一間專門訓練間諜的場所。畢業後他跟隨的大都是政治人物,但後來覺得沒有什麼前途,去了台灣參加電影工作,其中一部戲的主題曲《阿里山的姑娘》是由他填詞的。
在台灣發展也不順遂,張徹去了香港,在「大公報」寫影評,用了一個「何觀」的筆名,當年的影評寫得最好的,也只有金庸先生和他兩個人。
後來加入了邵氏,六先生對此人的印象也不深,做了幾年副導演後得到一個機會,當正導演拍了一部叫《蝴蝶盃》1965的武俠片,六先生看了很不喜歡,下令要補拍。邵氏影片有這麼一個傳統,把完成的戲第一個讓六先生看,他覺得情節莫名其妙就要重來,輕的是加上幾場戲說明,重的是把整部片存進貨倉,不讓上映,金漆招牌重要過一切,許多年輕導演都是經過這段考驗,補戲對他們來說是沒有面子,莫大的羞恥。其實我們之後看來,這是何等的幸福,有人肯花那麼大的學費來讓你有第二個機會,是求之不得的事!
張徹的第二部戲《虎俠殲仇》1966就過了關,鎖定他當導演的地位。因為同是浙江人,張徹和金庸先生的交情特別好,和倪匡更是親密,有天他向倪匡說要改編金庸作品,倪匡回答:「那麼長篇大論,兩個鐘頭怎拍得完?要拍的話,採用其中一段情節,或者拿到一個概念,就成了。」
從楊過這個人物得到的啟發,倪匡替張徹寫了《獨臂刀》1967,這部戲在當年大賣特賣,破了一百萬港幣的票房,張徹從此被冠上「百萬導演」的銜頭,事業一帆風順。
在這段期間,張徹招攬了易文和董千里,前者原名楊彥岐,出生於文人世家,開始為電影插曲填寫歌詞,後來也當上了導演,來邵氏時他已風光不再,住在宿舍中,喜歡寫情書給女編劇,他死後這些私信被找出來,公司裏的人問我怎麼處置?我覺得是他個人私隱,沒把它們公開,和他一起埋葬了。
後者董千里是位來自浙江的老報人,也寫過不少小說,他人長得又高又瘦,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有一個鷹鈎鼻,誇張得很,如果拍起巫師戲來,不必化粧的。
張徹、易文和董千里三人組織了一個說客團,每天在下午四點正,六先生吃下午茶時段,就在辦公室外等待,六先生一有空就把他們叫進去開會,風雨不改,就算張徹有戲拍到一半,也停止一切,下午這個會一定要開的。
談些什麼呢?多數是今後要拍什麼戲的方針,三個人你一嘴我一舌,說服力特別強,這也可能是張徹在政治學校學到的技藝,三個人把六先生包圍得緊緊地,任何人都插不進來。
題材太多了,江浙人小時就知道《刺馬》這齣戲,六先生一聽馬上拍手贊成。早年在上海流傳的典故,像馬永貞、仇連環等,也是他們熟悉的,當然也開拍。
談妥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倪匡,他也是上海長大,對這些傳說很熟悉。和倪匡聊時六先生也把我帶在一起,這時氣氛沒有那麼嚴肅,多數在尖沙嘴寶勒巷的一間「大上海」餐廳一面吃飯一面談,我對滬菜的認識也從這個時候開始。熟客們到了不必看餐牌,帶位的侍者叫歐陽,拿出一個筷子紙筒出來,拆開了,裏面寫着時令蔬菜名,也並非每個人都看得懂,好像寫的「櫻桃」,代表田雞腿,因為那塊肉圓圓地,像顆櫻桃,寫着「圓菜」的,是山瑞或甲魚,還有草頭、馬蘭頭種種野菜,都是當年一一學會。
酒是喝得不多的,六先生和張徹都不好此道,只有倪匡,一瓶XO白蘭地,他老兄咕嚕咕嚕一下子就乾掉,面不改色。老酒入肚,說的歷史人物更多,新劇本就一個一個產生,倪匡是高手,一個劇本三天就寫完。如果是寫邵氏以外的戲,導演們說要趕,越早完成越好,倪匡作勉為其難狀,說兩個星期後來取,結果他老兄也三天寫完,放在抽屜中,等他們兩個禮拜後謝天謝地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