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黃粟米 - 邵頌雄

憶黃粟米 - 邵頌雄

近十年的夏天,都會特別留意黃粟米的蹤影。尋覓的,是一種兒時滋味。或問:超級市場長年都有供應粟米,何用刻意追求?無奈的是,今時所見,盡是黃白互間的Peaches and Cream(以下簡稱PC)品種,當中黃色部份糖分較高、白色部分則多為澱粉質,兩者相夾,與往昔的黃粟米,不論於味道、口感、清香,都有着雲泥之別。黃粟米的回憶,竟成歲月於心底留下的縐紋。

腦海中僅餘的童年生活片段,總有一幕是盛夏天時,從熱氣騰騰的蒸籠端出疊架盤上的明黃粟米,把牛油塗滿其上,即乘熱大口啖嚼,很多時連上顎也燙得脫皮,然那份不知人間何世的滿足感,非筆墨所能形容。家兄吃完一顆,還會不捨地啜飲芯汁。於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個下午便這樣消磨掉。

九十年代初到加國升學時,有好幾年於超級市場內,仍然可見不同品種的粟米。初嚐PC,甜度令我驚訝,但其爽口彈牙、皮厚耐嚼,卻完全不是慣吃的質感。黃粟米相較而言,一般只帶清甜,須細味才慢慢㗳出滋味。也許對於不少加國人來說,「甜粟米」就是好粟米,亦曾聞說PC的產量較高、質量也容易控制。我於栽種之事一竅不通,亦就沒再深究。記得有幾個炎夏,特意開車到北方農場購買黃粟米。然後不知哪一年開始,黃粟米於市場或農場已消聲匿跡,彷彿從未存在一樣。

由於對黃粟米的偏好,多年來已少把黃白間粟米原條白烚或蒸熟來食。PC的超甜,正好用之入饌。內子多用作煲中式湯,我則較常將之起粒,配以炒香洋蔥等用攪拌機打爛,再以上湯、忌廉等煮成黃澄澄的粟米濃湯。偶爾於後園燒烤時放上幾段,明火令原來已較結實的黃白間粟米外皮更具韌性,尤讓我回味黃粟米的口感。去夏有朋友購得全黃的粟米,於手機群組傳來,高興了一陣子,詎料買來蒸熟後一口咬下,味道與質感依然與PC無異,不禁大失所望。

許多年前,曾於日本旅遊時於街頭便利店購得一顆熟食牛油黃粟米,真箇滋味無窮。近年回港時,以為一定也能找到黃粟米。不知是否走訪的地方所限,總之街市或超市見到的,都清一色黃白間品種。所謂家鄉風味、家傳食譜,令人回味之處,只有過來人才能體會。

味道或氣味所勾起的回憶,不如「桃花依舊」一類由景象帶來的思緒具體,幻起的往往不是幾格散落了的菲林,而是一種抽象的情懷、壓於心頭的感觸。遊走於香港街頭,當滿眼都是逢迎某種品味旅客的金舖、波鞋店時,懷念的不只是昔日標榜傳統製作的老舖小店,還有老店經幾代人努力經營的那份氣息。除景象的轉變,氣味也有不同。以前的銅鑼灣、觀塘等,都各有其獨特氣味,也許是長年由街頭小食、工廠排氣,混和區內特色食肆炊煙、名店香水、汗水淋漓等,成為籠罩個別區域的氣味帷幕。如今的經濟轉型、昂貴租金、旅遊業結構亦變,不論走到哪一區,見到的都是一樣的連鎖店,算是一種繁榮穩定吧,然往昔只能於香港嗅到各種城市氣味,便只存在於思念之中。

當然,口味各異,我相信不少人也寧取較甜的黃白間品種,但網上看見找尋Yellow Corn者亦大有人在。黃粟米雖質量參差,不似PC能保持高甜度的收成。但搶味的大甜是否就是唯一指標?當市場只一面倒地靠攏刺激性的甜頭,以農作物繁榮發展為藉口,根絕其他品種,不消十來二十年,已完全改變市場生態。對黃粟米而言,這改變固然是災難性的。但如果一切都是市場自然淘汰使然,倒也無話可說。然如果這連根拔起的改變,只是一班調理農務系官員及產商私相授受的決定,消費者連選擇的機會也被剝奪,那便無辜兼無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