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盈 - 蔡瀾

方盈 - 蔡瀾

邵氏公司的日本辦公室位於東京的八重州,可以從東京車站步行過來,十多分鐘便能抵達,更近的是乘地鐵,東京橋站下車,一下子就到。

躲在一條小巷中,走上二樓,就是我工作了近七年的地方,面積小得不行,只有四百呎平方左右,放了四張辦公桌。

職員除了我,就是秘書市川榮小姐,我的助手是留學時的同學王力山,他是出生於韓國的老鄉,山東人。後來業務漸忙,請了來自台灣的王曉青,四個人樂融融地替邵氏公司做了不少事。

那時主要做的是由雜務轉向製作工作,香港的外景到來日本拍攝,我們都得安排。從什麼都不懂到認真地招聘攝影隊,一點一滴,從頭學起。

最先是簡單的拍攝,幾天到幾個星期,第一部負責的是《飛天女郎》1967,岳華、方盈和羅烈主演,導演是中平康,當年他拍的《瘋狂的果實》在日本大賣特賣,是部新潮電影,後來因酗酒,在日本的工作漸少,六先生看中他的才華,聘請他來港拍戲。

這是一個馬戲團的故事,香港沒有馬戲團,就請了日本最著名的「木下馬戲團」來做背景,當時木下的大本營在日本的千葉縣,當年還是一個很鄉下,很落後的地區。

岳華先到,他是一位讀書較多的年輕人,上海出生,在那邊學聲樂,來港後參加了邵氏的演員訓練班,這是六先生想出來的主意,他說為什麼要受大明星控制?為什麼老是要付那麼多錢請他們,為什麼自己不能訓練一班青年人,把他們培育成下一代的大明星?

訓練班由顧文宗先生主持,早年他來過南洋,和家父私交甚篤,沒地方住就住在我家裏,常告訴我些電影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他本身也做過演員和導演,脾氣可大,拍外景要等天晴,天晴了還要等雲朵飄到最適當的位置,後來當然不合時宜了,就當起這個訓練新人的職位來。

訓練班叫南國,和岳華同期的是鄭佩佩等,兩人都講上海話,最談得來。當時的年輕人都抱着滿腔熱血,希望為電影做一番大事業。

外景收工後岳華和我也一直談個沒完沒了,大家的酒量都不錯,買了一箱箱的啤酒大喝特喝,啤酒喝多了沒什麼反應,就喝起威士忌來,最便宜的叫Suntory Red,是雙瓶裝的一點五公斤,乾了才有些酒意。

喝酒沒有東西送,三更半夜也沒宵夜吃,就在冰箱中找到了一根當早餐的醬蘿蔔,橙黃顏色,又鹹又甜。本來是切成一片片送飯的,但旅館中三更半夜那裏去找刀來切?就把啤酒蓋當成利器,鋸開長條的醬蘿蔔,你一口我一口那麼送酒,岳華多年後還一直記得這件事。

喝酒喝到三更半夜,突然聽到砰砰砰的巨響,怎麼一回事?酒店的工作人員也都睡了,我們就跑到樓下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有人在大力踢大門。

打開一看,站着個身材高䠷的女孩子,是方盈。公司叫她一個搭了飛機來到東京,說有人來接,但是當年的Telex不靈通,常誤事,我們都沒收到訊息。

她一人從香港飛到羽田機場,指手畫腳地把地址給遇到的人看,又雞同鴨講地搭了電車,又搭巴士,再乘的士,最後抵達外景隊住的旅館。

看到了我們,她才抱着岳華痛哭一番。想想,才十七、八歲,當今的女孩子一定沒有她那種膽識一個找上門,到了按門鈴又沒有反應,急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踢門。我最記得她穿的是一對白色的長筒靴,在六十年代最為流行,看到她的白靴因走路走到染滿是泥濘,因此我對方盈的印象特別好。

方盈後來也沒有大紅大紫,可能是個性問題,她有她個人的思想,不懂得表現出來,可惜在後期患了一個怪病,可能是類固醇打得太多,臉上起了凹凹凸凸的腫塊。不能當演員之後,她因為看了很多美術方面的書,對美學很有研究,就當起美術指導來。我後來在嘉禾工作,也請過她拍了不少電影,後來也在香港金像獎的美術指導提名過,可惜在二○一○年一月十三日因胰藏癌逝世,終年六十一歲。

導演中平康繼續為邵氏拍了好幾部片子,在晚年他已對藝術沒抱以希望,來了香港拍的戲,都是他舊話的翻版。因為不想影響到年輕時的英名,改了一個中文名字,叫楊樹希。

接着在日本拍外景的是《狂戀詩》1968,重拍《瘋狂的果實》。背景是一個遊艇會,當年香港還沒流行這一套有閒階級玩意兒,就得來日本的葉山地區拍攝。

由香港先到來的是金漢和胡燕妮,他們最喜吃日本菜了,尤其是魚生,我就帶他們去一家著名的壽司店,兩人說他們什麼都敢吃:「蔡瀾,你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我頑皮起來,叫了鮑魚的腸,他們看着那綠油油的生東西,以前見都沒見過,既然已誇下了口,想照吃,但遲遲舉不起筷子,眼瞪瞪地看着我一大口一大口吞下,到最後,還是舉不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