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研訊】2019年11月4日凌晨,周梓樂的死,成為很多港人的創傷,無法接受一位年輕人死得這麼突然,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最痛的,當然是痛錫他的父母;仍受創傷折磨的,還有目睹梓樂奄奄一息卻救不了他的少年FA,跟他同月同日生、發現他躺卧血泊的路人,還有一眾街坊,正如周爸爸說,「香港人都好關心」。
17歲的朗軒述說梓樂墮樓那夜時,緩緩吐出每字每句,彷彿每格回憶都會抽乾情緒。當人人都驚嘆他急救時的冷靜沉着,他卻總是覺得做得不夠好,自言「超級情緒化」的他,事後不知哭了多少晚。原打算將傷痛交給時間,但死因庭上,他剜開傷疤憶述事發點滴。
朗軒有一雙比同齡人深邃的眼睛,說話時自信從容、有理有節,時時心繫社運,甚至邊吃飯邊趕在網上發文。但離開鏡頭後,他又回復青春期少年的應有模樣:悄悄照鏡,暗爽出鏡應該幾型仔。
回到墮樓那天,朗軒坦言第一眼看到血泊中的梓樂時,「好譁然、不知所措」。他憶述梓樂傷勢極嚴重,身體多處骨折,必須盡快送院,卻久久盼不來那閃着紅藍燈的救護車,如今想起仍耿耿於懷。
當晚朗軒坐上救護車陪梓樂往伊利沙伯醫院,逗留至清晨才離開。回到家後,情緒才開始湧現,最終在精神與體力不支雙重夾擊下,沉沉睡去。可是醒來後惡夢沒驅散,「係咁逃避囉,一啲諗法、一啲畫面一出嚟,就叫自己唔好諗,又或者去瞓覺。一係就成晚係咁跑步跑步,跑到返屋企就好攰好攰,逼自己瞓」。劣質睡眠換來是脫離現實的不真實感,「唔再望時間,覺得時間係一種好奢侈嘅嘢」。
梓樂最終無法救回,朗軒說他早有心理準備,「但事情嚟到嘅一刻,總係人類接受唔到」。當日他接到消息後,在課堂上崩潰大哭,「放學又喊,小息又喊,sick room(醫療室)又喊,係咁喊」。回家後,他不吭一聲躲在睡房,看着案發照片,一閉上眼,腦海便浮起事發經過。那夜他沒去跑步,房間也不想離開,哭累了便睡。這是他人生中情緒最崩潰的其中一次。
雖然朗軒意識到情緒到達臨界點,坦言想有人幫,「但我唔想再講返件事,因為再講只會更辛苦、更痛」。即使不少朋友嘗試安慰他,但同悲同喜只是美好願望,「情緒係好個人,就算我講出嚟,你都唔可以感同身受,你都冇經歷過」。最後他選擇將傷痛交給時間,「任由時間流逝,件事會沖淡,但唔會忘記」。但他坦言:「情緒只係潛藏喺內心,當有一啲事件、畫面無啦啦彈出嚟,我就要面對。」
在兩個多小時訪問中,朗軒不停問自己:「仲有乜可以做到?又或者仲有乜可以做得更好呢?」他最常提及關鍵詞之一是「愧疚」。事發當晚,他因愧疚而不敢面對情緒激動的梓樂父母,「當刻我已經諗唔到,我頭先做嘅嘢有冇失誤?有冇啲位可以做得更好?我會不斷質疑自己」。
梓樂去世後,朗軒一直不敢聯絡梓樂父母,曾有人傳話指對方很感激他,卻反而令他更愧疚,「佢哋(的傷痛)可能係我嘅一千倍、一萬倍,但要喺咁傷痛嘅情況下,講出一啲安慰他人嘅說話,係一件幾咁為世不容嘅事?」
去年11月,朗軒出庭作供後,主動接觸梓樂父母,「件事去到呢個地步,始終都要面對」。他最常提及的另一個關鍵詞,是周爸爸的「堅強」。周爸爸面對傳媒時發言總離不開「真相」二字,惟有當看到疑似兒子黑影墮樓的關鍵片段後,才強忍淚水說:「我作為一個男人,無可能當眾咁喊。」朗軒指親身接觸對方後,周爸爸堅強的形象在心中「加深咗一百萬倍」,「佢真係好、好、好堅強」,甚至是「過份堅強」。
當日二人一同踏出法院,周爸爸拍拍他膊頭,眼中流露罕見笑意,成為一時佳話。朗軒認為,自己可給對方的安慰非常有限,周爸爸卻反過來安慰他,更令他感愧疚。他激動反問:「我憑乜嘢?唔應該係由一個背負住咁大壓力、背負住好多感情嘅周爸爸安慰返我轉頭,係都係我安慰佢哋。」他撐着,跟對方說:「知你有好多情緒,只係唔願意喺大家面前講,可能背負咗好多好多」。
朗軒指,往後會與梓樂父母保持聯絡,他們將會在自己生命中佔據一定位置,「周爸爸嘅堅強、佢承受一切嘅能力,係我所嚮往」。為尋找真相,兩老在巨大的輿論漩渦下,走出艱難勇敢的一步,「可能我長大之後回想成件事,或者回想以往嘅人生,都一定唔會忘記生命中曾經見過兩個咁勇敢嘅人」。
前年反送中運動是朗軒積極投入社運的契機,更有份創立「香港思流」,擔任面對公眾的發言人角色。但自信背後,是動盪時代下的躊躇不安,就在前學生動源發言人鍾翰林被控違反國安法被拒保釋那天,朗軒哭得厲害,「可能下一個入獄就係我」。
說到入獄,朗軒坦言:「好驚好驚,想像唔到有嗰一日。」他與三年前的鍾翰林一樣,推斷自己十年內必定因政見入獄;說罷望向遠方,開始數算年份,「我𠵱家17歲⋯⋯27歲⋯⋯30歲之前啦,2030年有咩事會發生呢?」即使只剩十年自由,他仍懷抱理想。雖然死因裁判官建議他從醫,但他自小理想是成為律師尋求公義。他說面對強權壓境,或許應思考未來,卻好像奢侈及不切實際。
■記者劉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