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被稱為「中國第一代鋼琴家」的巫漪麗離世,國內網絡登時湧現了許多「悲傷」、「致敬」的帖文,連「一生只守一架琴」的溢美之詞都搬出來了。然與巫漪麗一度同於Mario Paci門下學藝的傅聰,兩星期前病逝時,卻被謾罵為「可恥的叛國者」、「作為英國國籍音樂家,不值得特別憐憫」、「尊重大可不必」,再不然就是質疑英國醫療如何「殺死了傅聰先生」,這類「義正辭嚴」聲音大大蓋過了對愛國鋼琴詩人的悼念。
以中國文化精神灌注西方古典音樂,是為傅聰演奏的風格。精神無形、樂聲具形,傅聰是以中國詩詞境界來帶動音樂,配合得宜時,能幻起別樹一幟的靈逸灑脫,品味脫俗,讓他躋身世界演奏名家之列。尤其他的一手蕭邦馬祖卡舞曲,節奏掌握得妙絕毫巔,多年來從學於他的鋼琴家絡繹不絕,隨便一數,便有陳薩、Lifschitz、Avdeeva,甚至Argerich贏得蕭邦鋼琴大賽時,也說受了傅聰啟發。Fleisher、Lupu等大師都對傅聰由衷敬佩,與他往來的好友,包括Ashkenazy、Argerich、Barenboim、Du Pré等一流音樂家。如此成就,難怪令國內標籤他為「叛徒」的戰狼恨得牙癢癢的。這類嫉妒之言固然不會令傅聰的藝術蒙上污點,令人遺憾的,反而是國內出來的古典音樂家能達世界稱頌的藝術成就,已是鳳毛麟角,卻得不到他心懷故土的同胞尊重。由此勾起各種鞭屍式批鬥,大概絕不是傅聰心儀的「大國風範」。
Ashkenazy、Yablonskaya等於六、七十年代自蘇聯時代出走的音樂家,當年被視為「叛徒」,其後一一獲邀回國演奏教學,受到英雄式歡迎;Horowitz於離國一甲子後,八十年代中以「美國鋼琴家」身份返回故地的傳奇演奏之旅,同樣贏得蘇聯音樂家的蜂擁和讚揚;Hlinka於七十年代選擇移民挪威,亦被當時捷克政府當作叛徒所為,但於千禧年後,亦獲捷克頒授榮譽獎章,表揚他於國際弘揚捷克文化的貢獻。同是共產國家,國民質素卻不太一樣。於五十年代於英國授業的傅聰,行將畢業時面臨應否回國與其父「互相揭發、批判」的徬徨絕望,選擇了出走,雖於七九年後,傅雷獲平反、傅聰受邀回國,而多年來傅聰亦不計前嫌,於From Mao to Mozart紀錄片展現那個音樂文化貧乏的國度中,孜孜不倦地教學新一代學人,但國人仍然對他六十多年前的出走忿忿不平、恨意難消,卻不作反思是甚麼原因,逼走了一個國寶級的音樂大師。
五十年代初,有所謂「中國鋼琴五聖手」,傅聰以外的其餘四位,為劉詩昆、李名強、殷承宗、顧聖嬰,都是那個時代中國音樂家的希望。文革前,他們於國際舞台已嶄露頭角。若當年傅聰選擇回國的下場又會如何?我們不妨看看那個年代音樂家的際遇:
劉詩昆被關進他形容為「希特拉集中營以外最殘酷的監獄」,還未入獄雙手手骨已被打斷;「靠邊站」的李名強被派到農村,每天提豬糞等不斷勞動以致雙手嚴重發炎,張開十指亦難,即使後來靠打類固醇針演出,最後還是無可救藥,曾贏過恩奈斯可國際音樂大賽冠軍的雙手,從此廢掉;巫漪麗遭毒打時苦苦哀求只打腳、別打手,腳患伴隨一生,其丈夫楊秉蓀為小提琴家被扣上反黨頭目帽子,判監十年,為免連累妻兒,與巫離婚;另外,音樂學者沈知白、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教授李翠貞、指揮系主任楊嘉仁、管弦系主任陳又新,都相繼自殺;殷承宗則自言於文革期間「因禍得福」,把鋼琴「洋為中用」,大彈鋼琴伴唱《紅燈記》之類的樣板曲,但文革後則被打作四人幫於中央樂團的代表,須受政治審查多年。「五聖手」中天資最高、技巧亦最穩健的,是顧聖嬰。顧家與傅家交情甚篤,傅雷對兒子和顧聖嬰悉心栽培其文學上的領會。顧聖嬰除天賦極高,教授她琴藝、音樂史、樂理的,都是當時的頂級大師(包括李斯特再傳弟子楊嘉仁、英國鋼琴學派代表馬泰伊的再傳弟子李嘉祿),而她練琴亦比傅聰刻苦,技巧上乘,於贏得日內瓦音樂大賽女子組冠軍的那一年,男子組冠軍便是近代鋼琴大師波里尼。如此寶貴菁英,於文革時的遭遇,讀之令人心中滴血,連稍作陳述亦覺不忍,讀者可讀趙越勝《燃燈者》(增補版)「若有人兮山之阿」一篇。顧聖嬰於傅雷夫婦結束自己生命後,也與母親和弟弟一起自殺,享年不過三十。其父於十年後放監時,才知早已家破人亡,一夜白髮,傷痛終生。
顧聖嬰的錄音之中,令我最深刻的是彈奏李斯特改編舒曼歌曲《奉獻》(Widmung)。原曲歌詞云:「你是我的靈魂、我的心情、我的喜樂,噫,我的悲痛。你是於我所居之處,你是我的天堂,我漂浮其間。噫,你是我的墳墓,埋藏我永遠的哀痛。你是慰藉,你是安寧,你是上天賜我的。你對我的愛給予我意義,你的雙眼令我變容昇華,你的愛令我提升,我的靈魂、更好的自我。」當中的「你」,既是顧聖嬰熱愛的音樂境界,也是她與傅聰心目中的中國。樂曲結尾,隱括一段舒伯特《聖母頌》的旋律。願顧聖嬰於聖母懷中得到安息,也希望傅聰於一片民粹唾罵聲中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