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六先生,是在他的生日,三先生為弟弟開了一個小型的派對,請了些好友,我父親是座上客,也把我帶了去。
記得我大概是十四五歲吧,年輕人總是望快點長大,留了些鬍毛,唇上有一八字鬍,六先生看到了,笑着說:「我幾十歲人,還沒有鬍子,你倒留了不少。」
「長大了一定剃掉。」我回答。大概是當時留給六先生一個好印象,他一直記得我這個晚輩,後來得知我在日本留學,想起了就跟家父說:「人既然在日本了,不如替我做些事。」
駐日代表就因此而起。
我生於小康之家,一直不想父母為我的學費負擔,有這個機會,欣然接受。
最初做這個工作什麼都不懂,先是負責六先生和他家人來東京時的翻譯。六先生很喜歡吃日本東西,尤其是鐵板燒,在銀座附近有一間叫「Misono」的餐廳,是他的最愛,好像百食不厭。
住的是帝國酒店,當年還有Frank Lloyd設計的舊翼,由火山石搭成。六先生和酒店經理的關係良好,一到了就買兩瓶黑牌尊尼獲加威士忌送他,當年能夠喝到紅牌已是大事,有黑牌已是最高的禮物,經理有個姓氏,中國人聽到總會大笑,叫「犬養」,什麼?是狗養的?
通常六先生是單身來的,有時也帶家人,他的太太身材肥胖,是位很仁慈的女士,我們都叫她六嬸,六先生很會看人的眼神,指着六嬸,說:「我很瘦,命中屬木,六嬸她,屬土,兩人配得剛好,哈哈哈。」
六先生身為巨富,但還是很節省,沒住什麼總統套房,有時只住雙人房,有時來間小套房。一進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掛好,要住幾天就帶多少套西裝,料子都是最貴的絲質布料,人們叫為四季裝的,春夏秋冬都可以穿,他的內衣內褲也是訂製,全部絲綢做的。
吃的也不全是大魚大肉,常向我說:「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帶我去就是。」
有次吃厭了酒店中的早餐,要我帶他去街邊吃,火車橋下有一檔賣牛雜的,非常美味,就和他去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時,火車從頭頂經過,轟隆作響,架子上的碗碟被震得落下一個,剛好掉在那一大鍋牛雜裏面,濺得他全身都是。
這時他也沒生氣,只是皺皺眉頭,也不怪我,輕聲說:「人家不是故意的。」
偶而三先生也來東京與弟弟滙合,開了另一間可以打通的小套房,兩人一聊,就談到天亮,臨睡前打電話告訴我翌日不出門了。
三先生帶着太太,我們都叫她三嬸,樣子端莊,可以看得出年輕時很漂亮的,我從來沒看過那麼一位友善的女士。
在這段期間,我第一次遇到方逸華,我們都叫她做方小姐,方小姐不算漂亮,第一個印象是嘴巴很大。後來我遇到何莉莉的媽媽,她從來不叫方小姐,只是豎起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邊。
方小姐在東京時對我客客氣氣,我當然也很尊重她,她和六先生很少同時抵達東京,總是一先一後,多數是先和她的男朋友,一位又白又胖的年輕人,是位菲律賓華僑,福建人,有時我們用閩南話交談,他沒有中文名字,英文名是Jimmy Pascal,我們都是年輕人,很談得來。
Jimmy和方小姐住了一陣子,等到六先生來到,就搬出去,臨走之前也大家一齊吃飯,有說有笑,我一直沒有搞清楚這種關係,後來有次家父來了東京,我們聊起。
「六先生是怎麼認識方小姐的?」我禁不住好奇心。
爸爸說:「方小姐最初是與一個魔術師的助手,人年輕,身材又好,很快地兩人好投緣,是六先生栽培之下學習演唱,當了歌星。」
「和她男朋友呢?六先生怎麼容忍?」
「有許多人間關係是很複雜的,六先生容人之量最大,你以後便會慢慢地了解。」父親說。
這一點,我後來果然覺察。當年六先生一直培植着李翰祥,李翰祥背叛了他自己出去搞國聯公司,到台灣拍戲,和六先生打對頭,後來沒有成功,在走投無路時回到香港,託人向六先生求情,六先生愛才,原諒了他,當時方小姐已坐鎮,大力反對,但六先生沒聽她的,讓李翰祥回來,拍了一連串賣座的電影,這時爸爸告訴我關於六先生的容人之量,我才開始了解。
六先生是非常尊重有才華的工作者的,據說李翰祥還沒離開之前,對六先生也不太客氣,這些六先生都忍了下來,這種量,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六先生一向教導我:「如果你喜歡電影,就得想辦法不要離開它,黃梅調不賣錢了拍功夫片,功夫片不賣錢了拍風月片,主要是賣錢才能生存,沒有對和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