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運動爆發迄今逾年半,被捕人數突破一萬人。隨越來越多抗爭者被關進牢獄,懲教職員虐打囚犯的事迹亦不時曝光。曾有在壁屋懲教所還柙的示威者因唱《願榮光歸香港》而被迫蹲行、遭掌摑;前「學生動源」召集人鍾翰林亦曾被要求步操超過四小時。
為何抗爭者會在監獄中遭受如此待遇?情況有可能被遏止嗎?一名去年離職的資深懲教職員接受本報專訪,揭示石牆內不為人知的秩序和官僚制度。只有公眾持續關注,囚友才有機會撼動這個黑暗的地下世界。
記者:陳芷昕
要了解抗爭者在監獄中的遭遇,必須先了解監房秩序。去年離職的資深懲教職員(化名X)形容,監獄其實就是一個地下黑社會,「監獄係一個龍蛇混雜嘅地方,好多黑社會入到去都會繼續插旗,咁點同佢哋周旋呢?對古惑仔就係要打要鬧,之後再畀啲利益佢,咁就有偈傾」。打鬧的手法有很多種,總之是要向古惑仔展示阿Sir至高無上的威權,以便「食住個犯」、「易啲管教」。
「可以用羞辱犯嘅方法去玩,例如叫啲犯互摑,摑到我話停為止。又或者安排一個故事,例如話個犯情緒失控,職員要用適當武力控制佢,所以要用胡椒噴佢。咁班職員就會埋位,戴定膠手套,搽定嘢上手,幫佢洗面。」但打完,時不時又要給些甜頭。職員會在所員之間挑選一些較合作的囚犯擔任「B仔」,他們會幫忙管理囚犯和提供情報,亦因而享有特別待遇,「煙仔、B仔飯呢啲嘢」。
幾十年來,懲教職員與囚犯相互微妙的關係,讓這套地下黑社會文化一直在監房中行之有效,也沒有多少釋囚願意公開他們在監獄中的見聞,這套秩序因而得以永續下去。「佢哋由十幾歲坐到幾十歲,畀職員打到慣。佢知今次出咗去,都會再入返去,咁計過條數,如果今次型咗,搞寸咗個party,咁下次咪要找數囉。總之佢哋唔需要公道,只需要利益,就冇咩投訴──呢個就係監房本身醜陋嘅文化。」
然而,當因參與政治運動而入獄的一眾「普通市民」,墮入這個地下黑社會,這套秩序終於被挑戰。「𠵱家班普通市民係文人,冇黑社會單位,唔講咩利益,只係要公平,要人道,要得到佢應該有嘅嘢,仲要同你爭取。面對住咁多政治犯入嚟,懲教署其實都係摸着石頭過河,但佢哋冇諗過要用一套新嘅公平公正嘅方式去管理監獄。你話啲飯菜可唔可以唔好365日都係同一隻味,懲教署就覺得係你搞事、對抗。」
政治犯與懲教職員的衝突,其實就是文明價值觀與傳統監獄制度的衝突,政治取向更是讓虐囚問題惡化的催化劑。當政治犯遇上政治立場「藍到黑」的前線職員,下場更慘烈。「佢哋會覺得你班曱甴仔搞是搞非,咁咪更會落重藥,畀啲學習體驗佢囉。」但有時,政治犯遭受的特別待遇,未必與前線職員有關,而是由管理層直接發號施令。「佢哋其實好多都乖仔,又咩哥前咩哥後,幫你倒熱水,始終人嘅質素比裏面一般人高,有時就算前線藍到黑都好,你點搞得落呀?但最慘係班高層下下都話要搞。」
所謂「搞」,就是凡事都矯枉過正。「用課室做例子,乖學生欠交一、兩次功課,老師可能唔會追你;但壞學生咪係咁追你囉。咁佢地咪就係被當係壞學生囉,全部嘢都揸到最正,床被要摺到起角。明明佢表現乖仔可以提早放監,都要搵啲嘢搞吓佢,總之就係用最嚴格嗰套對佢。」X解釋,管理層如此極盡打壓政治犯之能事,都是為了擦政府鞋,以換取政治本錢。「懲教以前係由警察分出去,一直都係二奶,做二奶就梗係成日都想做啲成績畀人睇。做口罩都冇用,咁咪成日自己諗計死擦爛擦囉。唔通你打死個犯咩,咁咪對佢嚴啲囉。」
政治犯可以指望政治立場屬黃的懲教職員為他們出頭嗎? X表示,在八、九十年代入職的職員,普遍不將犯人當人看待。但自2000年起,懲教署中開始湧現一股「萬字(即職員編號為一萬以後)勢力」。不論是管理層或是前線職員,他們的政治取態都偏黃,講究公平、人道主義。「噓寒問暖都要,『尋晚返風,有冇着多件衫?』、『啲嘢食唔係好得咩?幫你諗諗。』」
但縱使新一派懲教職員漸成主流,位高權重的仍多是老一輩藍絲,年輕一輩為了前途往往只能吞聲忍氣。「如果你阿頭係藍,佢知你係黃,會唔會話埋你一份呢?會唔會特登編你去啲日曬雨淋、最難頂嘅更呢?」即使有高級職員屬黃絲,X認為在現時香港白色恐怖的氛圍下,公務員都不敢高調表態。特別在講求團隊合作的紀律部隊中,政治壓力更甚,更莫說要為政治犯出頭。
職員之間難以互相制衡,懲教署管理層亦同樣懶理前線行為,「好似之前劉馬車畀職員打,畀cam見到,職員最後要負刑事責任,懲教署都唔會幫──就算你打死咗人,都係你負返責任,佢冇事上身就得」。管理層的漠視和放任,讓前線職員在所屬環頭能有如惡霸般任意凌辱囚犯。如果職員屬保安組,則更「冇王管」。保安組隸屬懲教署服務質素組,坐擁大權,監察所有環頭,管控一切書信資訊,重點是懲教署署長胡英明也是保安組出身,「保安組可以管人,但冇人可以管到保安組」。懲教署內部缺乏制衡和問責機制,助長了其山頭主義,「自己想點就點」,囚犯有口難言。
不能仰賴內部改革,就只可以靠裏應外合。2017年電影《同囚》上映,讓X明白到公眾關注對懲教署改革有多重要。《同囚》講述少年犯在勞教所的經歷,一幕幕懲教職員凌辱、虐打囚犯的畫面,如「落雞翼」、「食狗飯」,都是真有其事。電影上映後,勞教所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原本嘅沙嘴職員大部份都調走咗,換埋阿一(監頭),換咗好多新人入去,講明唔可以郁手,要開明。監房秩序可能會差咗少少,但其實係好事,好多職員都咁諗。以前打到死咁滯㗎,大家都唔想但又停唔到班變態佬,有時仲焗住要參與。但因為公眾關注,令到件事有轉機。差佬就理得你啦,但懲教係真係會驚,會顧忌。」
惟隨着香港政治打壓越益嚴重,揭示黑獄內幕更加困難。11月,懲教署以疫情為由,收緊「公務探訪」安排,過百議員投訴懲教署此舉是剝削在囚人士向議員求助的權利。即使外界能代囚犯通風報信,X仍然對懲教署改革不樂觀。「好似你問佢點解呢本係禁書,佢下下就四隻字『保安理由』,係冇準則,好多時決定權都喺監頭身上。但法例寫到明佢可以人治,你只可以話佢濫權,但濫權又未必係犯法。你頂多只可以話佢乞人憎,冇得話佢錯,佢唔理你你都冇辦法。」他認為外界只能從小處入手,如推動懲教署在環境衞生、食物安全等方面逐步改善。
但追本溯源,懲教署要真正反思的,是懲和教的意義。X在監獄任職十多年,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囚犯。他認為,只要職員願意與囚犯溝通,大部份囚犯都會願意傾聽和嘗試改變自己。「監獄有好多規矩,要作息定時,強制要有工作。本身呢啲制度係為咗讓犯人培養返一個良好嘅生活習慣,而懲教人員嘅任務就係令犯人肯去接受呢一套規矩同模式。坐監本身已經係懲罰人,令人失去自由。如果再加以懲罰或刻意刁難,就已經係濫權。如非必要,根本唔應該罰人,教化先至係懲教最終使命。」
本報向懲教署查詢職員虐囚事件的真確性、問責機制和投訴方法,懲教署僅就鍾翰林遭體罰一事回應,表示得悉相關指控後,即時作出調查,證實指控並非事實。懲教署稱,職員會確保一個安全及穩妥的羈押環境,以一視同仁的原則管理在囚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