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次探監 - 畢明

人生第一次探監 - 畢明

有些時候,監獄是用來關好人的。

那天大清早,入冬最冷的一天,去赤柱探望一位70多歲的長輩朋友。身體離被一寒,赤赤凍,心中已念他獄中的冷暖。他有案在身,為免添0.001不必要的枝節,名字不說了。

像我這樣尚算身家清白、家教森嚴的人,以前別說沒有朋友坐過牢,連朋友的朋友都沒聽說過要坐監。這幾年,有了。且越來越多。

探監,還是人生第一次。

去赤柱之路,沿途風景還是優美,心境卻是憂悒。辛棄疾撲出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慘豬。

陌生的步驟,陌生的手續,去見一個熟悉的人。

我幻想過100次,這個小別重逢會是怎樣的。腦海出現過很多版本,結果,不爭氣地情不自禁來了個機場接機式:老遠已大動作揮手,又彈又跳,差不多想助跑衝過去執手相看。當然不行。

都是我哥害我的,中四那年他去美國讀書,第一次放暑假回來,在機場看見我們就是這樣子。

首先不顧一切有點喜悅,然湧上來始終一塌糊塗悲憤傷別。儘管他氣色很好、精神也好,這時候,大家的眼睛會比血熱一點。

我後悔及怪責自己,曾經多麼無知,覺得電影情節那些探監時隔着玻璃手印手的做法太造作,太荒謬、這樣做太沒意義。

原來是有的。你自然就會伸出手去high five,三個人,盡力手印手,尤其我們在外面的人,想給對方支持,想給對方愛,想什麼倒得出來的都倒出來,穿過掌心湧過去,給給給給給,讓對面的人知道,掛念的溫度,真心的着緊。怕他知道得不夠清楚,多肉麻都不理,我反正從來洋派管他的。

但到底是長輩,我從未試過如此老實不客氣的說話時緊緊看着他雙眼,從未如此寸步不離盯着,彷彿想捉緊一點,看多1秒,怕眨了眼會蝕,又怕失去。除了該死的15分鐘限時倒數,還有該死的口罩遮蔽了很多感情的輸送,剩下得靠眼睛送遞千言萬語又攬又抱了。

太多認識他、不認識他的人,由舊同事、面書友、至何韻詩,個個都叫我要為他送祝福、打氣和支持,隔空擁抱又好什麼都好,要讓他知道全人類都支持他。一個手印手就背負了千萬人的擁抱,一次眼望眼便身繫了千萬人的祝福,雖千萬人他挺身的黐線佬,愛香港愛到CLS。他不為自己,在為香港。

15分鐘限時,他關心旗下公司的同事,高床軟枕慣的他不辛苦嗎,半句不提,就說知道同事辛苦,他一定會撐下去,一定承擔到最後。

承擔和誠信,是我認識他多年來,他一直強調的,兩者都是我深信的,也是我們能成為好友的原因。我很怕和名人明星有錢人交朋友,唔使客氣,太多”full of themselves病”,但認為承擔和誠信比自己大的人,沒有那種自以為可以get away with任何事的低級superiority,他從沒想過要get away。

創作是關於不斷改變,修正方向,誠信和承擔他卻是言出必行承諾不變。這個人重視創意,對承諾和誠信的重視,強烈而堅持,我以後會叫他做「誠承」(不是城城),而非占美。

他有很好的家庭,很堅定的信仰,真是世俗財富以外最好的福氣。我看着他疼惜爸爸的女兒,心想689的家庭多麼核突,要是他入了冊,女兒可能會通宵開party。

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不避忌一些,疏遠一點,起碼表面上可以。我反問,你有事,遇上低潮壓迫難關,你希望朋友幫忙支持陪伴,還是有事走先?對愛的人愛的事愛的地方,盡能力不離不棄,不是齊上不齊落,直到不能。

離開時,想起梵高的畫《Prisoners’ round》,那個自由的死胡同,那種鬱悶,每次看見都辛苦得看見靈魂被鞭打。好友Man問,平安夜為什麼是Silent Night?是平安所以Silent,還是Silent了才能平安?

我討厭那些說保釋成功換來軟禁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人,能保釋,是最起碼的人權,最低程度的公義,這時候我一點一滴都攬實珍惜。

讀過一篇寫參觀「旅順日俄監獄」的文章,這被稱為「東方奧斯維辛」、1902年由沙皇俄國始建,1907年由日本擴建而成的監獄。又一段人類可恥醜陋的歷史。監房主建築的外牆分青紅兩色,下部青磚為沙俄所蓋,上部紅磚由日本人加建,專門關押反戰、抗日、反極權的「罪犯」。作者提到同遊時,一名看來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問她的母親:「這裏關的是壞人嗎?」

她母親回答:「不,關的是好人。」孩子困惑了,她再補充說:「關好人的是壞人」。

IG:budmingbudming

FB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BudmingBud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