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與邵氏兄弟的關係淵遠,家父蔡文玄到了南洋之後就受聘於邵氏,當中文部經理,所謂經理,也是一腳踢,總之任何有關中文的事都得處理。
父親為人溫文爾雅,雖然替人打工,也不卑不亢,這個傳統留到了我,也是同樣的態度,我們一家是文人,也有文人的骨氣。
自從有記憶就知道了這家叫大華的戲院,當年發行電影是由邵氏負責的,父親當了這家戲院的經理。我家就在戲院的三樓,一走出來便看到銀幕,真是從早看電影看到晚。
戲院是在一九二七年由檳城富商余東旋1877~1941所建,余東旋是廣東人,小時就培養起對粵劇的興趣,傳說中是他的第三個妻子也會唱粵劇,有次到牛車水去聽,遭人所拒,回家後向先生告狀,余東旋一氣之下在新加坡的牛水車買了地皮,興建自己的戲院,叫「天演大舞台」,請了當時的英國著名建築家士旺和麥肯林設計。
戲院外表最顯眼的是那五幅粵劇人物的造型,千方百計不惜工本地在大陸燒成牆磚,一塊塊嵌起來,至今還企立着,因為是瓷磚關係,不會生苔,也當然不脫色,歷久如新,各位有機會到新加坡不妨順道看看這座歷史性的建築物。
一九四一年我在戲院的家中出生,根據我姐姐蔡亮記憶,是由接生婦在家裏接生的。到了我三歲時,有了記憶,是每天走出來看電影。當年新加坡已被日本佔領,放映的都是日本片子,有一部我記得最清楚,是李香蘭主演的《萬世流芳》1943,主題曲的《賣糖歌》聽得如雷貫耳。
從三樓的家走出來,就是一個包廂式的露台,有個石頭做的欄杆,相當廣闊,我不停地看電影,眼睏了就在那大欄杆睡覺,一不小心就會掉到樓下去,好在命大,沒有發生過災難。
因太平洋戰爭已到了尾聲,前來轟炸的飛機變成是英國人的,大華戲院目標大,避免不了,一顆大炸彈就扔到了我們的屋頂,好在沒有爆炸,但卡住了也不是辦法,反而是日本兵前來拆除,兵工隊小心翼翼地把炸彈鋸開,取出撞針,臨搬走時,家父請求把炸彈的尾部那翼子留下,又到玻璃匠處做了一塊大型的玻璃鏡面,鋪在炸彈翼上,當成了我家的飯桌。
三歲生日那天,英國空軍又來炸了,媽媽剛好煮了一碗麵給我吃,潮州人的傳統,生日要吃甜湯煮的麵,麵上還有一顆雞蛋,烚熟後剝殼,後用一張寫揮春的紅紙把雞蛋染紅。
我先把蛋白吃了,警報聲大作,大家都逃到防空洞去避難,看着那顆留到最後才吃的蛋黃,實在誘人,我忍不住一口吞下,卡住喉嚨,如果不是爸爸從我背後大力拍打吐出來,便會被蛋黃嗆死,從此一生人只愛吃蛋白,絕對不去沾蛋黃。
在日本軍統治下的新加坡,六先生也被抓了進黑牢,他有一次告訴我:「人沒有想像中那麼脆弱,我被關進牢中七天七日沒有東西吃,也沒有水喝,但是死不了。」我聽了半信半疑,但也不好意思去質問真假。
日本人知道要安定民心,總得給人民娛樂,就把六先生放了出來,戲院由他去管理,大家會奇怪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還有人有心情去看電影?說的奇怪,人心越是恐慌越是往戲院中鑽。
六先生生了二男二女,二女兒和我同月同日誕生,她還記得小時的教育沒有學校讀,她們一家都由我媽媽當家庭老師教導。在戰亂時期女性最強,邵家已不發薪水,媽媽負責起全家的收入,到郊外採了許多野生芒果,是又硬又酸的,把這些芒果用糖醋浸了,切成一片片地在路邊叫賣,也賺了不少錢。
當年客人付的是日本政府發行的紙幣,記得背面印有一棵蕉樹,樹上生了一大串香蕉,人們都叫它為「香蕉紙」,紙張和印刷技術粗糙,很容易假,但也沒人去假。
因為我們家有收入,父母的許多朋友都來借債,日本人投降之前沒有人來還錢,一打敗了大家都揹着一大袋一大袋的香蕉紙來歸還。
媽媽看着那一大堆的香蕉紙哭笑不得,就拿來給我們當玩具,我們把一張鋪平,一張叠折,一連串地變成了一條條紙龍,亂踢一番,哈哈大笑。
新加坡光復後,爸爸繼續為邵氏打工,我們搬到一個叫「大世界」的遊樂園中,爸爸花了六十塊錢搭了一間木屋,稱之為「六十元居」。
「大世界」的原本概念來自上海,邵氏兄弟想家,但歸不得,就在新加坡買了一塊地,依照上海遊樂園的藍圖建起來,裏面先有電影院,接着是舞廳,然後有真人表演的舞台、商店等等。人們戰後都要娛樂,「大世界」生意滔滔,同樣地又建了「新世界」、「娛樂世界」等等。
家父當了「大世界」的經理,我就在那裏長大,戰後沒有學校,一群左派人士就在娛樂場之中組織,像打游擊一樣,這間戲院、那間舞廳中成立臨時教室,讓孩子們有地方上課,六先生很樂意借出這些場所。
最記得第一課上的是「咱們都是中國人」,這個「咱」字還是第一次認識的。六先生後來也提起此事,他建立學校的願望,也是從那時候種下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