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克拉(Lukla)啟步後的第四天,我們向波茲天格(Phortse Thanga)進發。數年前的尼泊爾薩加瑪塔國家公園徒步之旅,走在喜馬拉雅山區,阿瑪達布朗姆峯(Ama Dablam)的高聳身影,一直陪伴着我們上路。這座山形奇特的雪峯,長長的名字蹺口難記,常被戲稱為「阿媽打阿爸」,然而它卻是雪巴人三大不允許攀登的神山之一(另外兩座是岡仁波齊和梅里雪山)。海拔6,812米的雪峯,有人稱它「喜馬拉雅的馬特洪峯」,雪巴人眼中,主峯左右延伸兩道長長山脊,更像張開雙臂保護孩子的母親,「阿瑪」即母親,「達布朗姆」就是項鏈,那懸掛於山峯之上的冰川。
到了沙拿薩(Sanasa)的三岔路口,左往高橋湖區(Gokyo Lakes),右是往珠峯基地營(EBC)的Everest Highway。傳統串走基地營和高橋的薩加瑪塔環走路線,需時太長,工作沒法請假,只能選其一,基地營名氣響噹噹,我卻選擇了風光更為壯麗的高橋。往高橋之路向上升,阿瑪達布朗姆峯和河谷對岸山脊上熱鬧的Everest Highway盡收眼底,山脊線上一座宏偉紅色建築,相對高聳的阿瑪達布朗姆峯,又顯得相當渺小。這是天波切寺,往珠峯基地營路上最有名、也是坤布(Khumbu)山區中最大的藏傳佛教寺院,雪巴人的文化和精神信仰中心。
肺炎瘟疫席捲全球之際,10月10日傳來消息,天波切寺主持天波切仁波車在深夜圓寂,國際上沒引起太多注意,在攀山界卻一片哀悼之聲。對雪巴人來說,天波切仁波車固然是不論貧富、關懷眾生的精神領袖,雪崩、地震、洪水等天災現場,總會見到他的身影,在撫慰悲痛心靈。在座落往基地營路上的寺院駐錫64年,對攀登珠峯的登山家以至一般的基地營徒步者來說,跟達賴喇嘛同日生的天波切仁波車,也許是他們最熟識且尊敬的高僧。攀山者登珠峯前必到寺內來請求他的祝福,溫厚仁慈、廣納包容的仁波車,對前來求教的非佛教徒,也一樣細心指導。天波切仁波車在該區自然環境和雪巴文化保護方面不遺餘力,薩加瑪塔國家公園得以建立,以至成為世界遺產,也是他的一力支持。
像我這樣的業餘登山愛好者,8,848米的峯頂是遙不可及的聖殿,但踏足世界之巔,又是否每一位有能力的專業登山者的終極夢想?一方面為雪巴人帶來生計,另一方面卻讓他們身陷險地,環境亦遭破壞,對一位愛護雪巴人和視雪山為神聖的高僧來說,看着世界各地蜂擁而來的登山者,又會有如何矛盾的心情?近日觀看了國家地理紀錄片《The Ghosts Above》,似乎找到了答案。導演Renan Ozturk本身是攀岩和登山家,也是風景攝影師和紀錄片導演,受委託到珠峯的「死亡區域」找尋傳說中Andrew Irvine的遺體,解開誰是首登珠峯之謎──Irvine和George Mallory在1924年登頂途中失蹤,口袋中有一部相機和菲林,可證明有否登頂。
影片中有幾個出人意表的場景,當雪巴嚮導知悉團隊無意登頂,反而面有難色,因沒有成功帶客人登頂,會損害商譽,影響生計。不想為難嚮導,Renan一行人只好勉強登頂,再在下山途中進行搜索。途中經過屍橫遍野的場面,新聞中聽得多,親眼目睹,才是毛骨悚然,spooky、幽靈般怪異、驚嚇,是他的形容詞。走在「死亡區域」,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感覺如步向死亡,只差十呎才到頂,Renan卻毅然停步,自己也不肯定是出於敬還是畏,就在峯頂前合十立誓,「永不會踩到他們的神的頭上」(never step on the head of their God)。
在北壁危崖搜索令雪巴嚮導極度緊張,為了尊重,也不想「只為更新紀錄冊上的排名」而影響他們生計,最終沒有走太遠,無功而還。在世界最高的垃圾堆,也是世界最高的墳場上,Renan一方面感到有此榮幸可以站在女神的肩膀俯瞰大千世界,同時也感到心碎。也許最教他心碎的是,登山的精神,被扭曲成征服的慾望。影片中播出了天波切仁波車生前的一段說話:「有很多關於山的言論,你說亦覺得攀山是好事,因為可以從中有所得着。可是攀山也是其中一種形式的貪婪(also a form of greed)。」
Daniel-C
好山愛水的城市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