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於校內會議上,結識了一位來自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輩。會後,話閘打開了,原來彼此也有不少共同認識的師友,由秦家懿聊到李歐梵等,都是風流人物。其中提及的一位,是陳榮灼教授。這段期間他在台灣講學,除把他的課堂影片傳來,也附寄一些他近年於《鵝湖月刊》發表的文章。我把當中一些文章轉發給中大前輩,期間重讀一篇〈從哲學看文化同一性之生成——以香港為個例〉,頗令我惆悵不已。
陳教授的文章,以德國哲學家海德格所言「詩歌是形成一民族最根源之統一性的基礎所在」作為引子,解說文化的同一性,建基於偉大詩歌;今天的華語世界雖再無唐詩宋詞,但於香港的發展而言,則代之以粵語流行曲的曲詞,於上世紀末的黃金年代,孕育出的優秀填詞人,「無形中將『嶺南文化』推向一新高的境界」,且形成了港人的認同感,從普及文化建立起香港的「同一性」。陳教授笑言儼如「禮失而求諸野」。
「禮失求諸野」的說法,出自《漢書.藝文志》,意謂禮制淪喪之時,傳統的道德、禮節、文化等,都只能往民間覓求。在朝者禮崩樂壞、在野者高風亮節,固然如孔子所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的衰頹世局。於文化層面而言,比陳教授之喻更為不濟者,則是高雅而意韻無窮的詩歌已成歷史之餘,連通俗而意涵深刻的曲詞也難復見。一個城市既無同一性可言,只有不斷的被同化。
回顧香港粵語流行曲黃金年代的經典作品,愈覺一個時代的逝去,而且人面依舊,桃花全非。當中,有一些填詞人與歌手的絕配組合,有若電影中馬田史高西斯之與羅拔迪尼路,以及添布頓與尊尼特普、吳宇森與周潤發、王家衛與梁朝偉等,碰撞出的火花,無可代替。此如林夕寫給張國榮的作品,便不是任何其他歌手能夠唱出箇中韻味;張國榮離世後,林夕的人生觀獨由陳奕迅最能演出其神髓。但眾多詞人歌手的組合之中,最出色者莫如林振強與林子祥。當今兩大詞人夕爺與Wyman都供奉為偶像的「洋蔥頭」,最深情的作品大多寫給阿Lam。
林振強的厲害之處,是寥寥數字已能情景兼備。《追憶》的首兩句「童年在那泥路裏伸頸看 一對耍把戲藝人 搖動木偶令到它打觔斗 使我開心拍着手」,精到的用詞,活靈活現把整個場景描繪出來,拍手聲、小孩天真爛漫的笑聲,在毫無矯飾的泥路承托下,表達出有父親呵護的童年,是那樣的開懷歡暢。同一句的旋律再現時,曲詞一變而成「從前在那炎夏裏的暑假 跟我爸爸笑着行 沿途談談來日我的打算 首次跟他喝啖酒」,寫出父親對兒子已成長的信任、對其發展的關懷,連氣溫、願景、兩人深厚的親情等都躍然紙上。這句旋律於曲尾最後一次出現時,交代出令人心碎的現況:「徘徊悠悠長路裏今天我 知道始終要獨行 閒來回頭回望去追憶去 邊笑邊哭喝啖酒」,所言的「回頭回望」,既描繪回首的動作,亦刻劃出不捨的心情。其餘歌詞,如「然而自他離去之後 我問 為何夏變得如冬一般灰暗」,更是喻情於景的神來之筆。
陳教授的文中,尚提到粵語流行曲中有「不少是『兒歌』方面的創作」,通過這類用字淺白的樂曲,帶出「溫柔敦厚」的詩風。我最愛的林振強詞,正是猶如兒歌的《三人行》。這首歌的原曲為Peter, Paul and Mary的The Unicorn Song,結構跟林子祥、劉天蘭、黃詩詩的《三人行》一樣,分由三人唱出樂曲三段同樣的旋律,但藝高人膽大的林振強竟有本事把原曲曲詞「半翻譯」過來,化原來的「When I was growing up my best friend was a unicorn/The others smiled at me and called me “crazy”/But I was not upset by knowing I did not conform/I always thought their seeing must be hazy」而成「童年時逢開窗,便會望見會飛大象,但你問為何我這樣失常。而旁人仍痴痴,話我現已太深近視,但我任人胡說,只是堅持」。第二段的「When I was seventeen my best friend was the Northern Star/The others asked why I was always dreaming」,轉成「年齡如流水般,驟已十八,與星做伴」,也是神奇不已。但原曲曲詞最後一段,只是重複第一段,林振強則予以深化,改作「從前傻頭小子,現已大個更深近視,但已練成能往心內奔馳。而旁人仍不歡,罵我自滿以心做伴,但我任人胡說,只是旁觀」,比原作的意象更高更深。
不論林子祥創作的音樂,抑或林振強撰寫的歌詞,都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結晶,轉化成獨特香港文化的一環,一種深植港人血液骨髓的「同一性」。這種既中既西又不中不西的文化風貌,逐漸發放出能照耀世界的光芒。但在歌星都以離野為尚、當歌詞需要在看不見的紅線框框下寫成時,流行曲已失去真實反映社會時弊風尚的功能,也就是喪失了醞釀文化「同一性」的意義。東西文化交融的大都會,就在各式淫樂競奏下逐漸瓦解。林詞云:「然而就算哭 仍暗私下慶幸 時日在我心留低許多足印……從前誰曾燃亮我的心 始終一生在心內逗留」。慶幸的,是曾恭逢其盛,見證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