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也逃難 - 馮睎乾

八十歲也逃難 - 馮睎乾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說不出的奇妙。年屆八十的L女士,朋友圈跟我沒交集,也不上網;偏偏在這個疫症蔓延、人人足不出戶的年頭,我們前陣子卻機緣巧合聯繫起來。她看了我週日專欄寫給肥佬黎的信(希望他已看到),有感而發,隔天就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講述她少女時代的故事。

L女士的經歷,大概是香港上幾代許多人的縮影,所以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人的故事。她父親在五十年代被劃成右派,送到粵北勞改,從此音信杳然。她預感到一場更大的暴風雨要來,儘管對爸爸依依不捨,也毅然申請來港。

由於太掛念父親,來港一年她又重返大陸,上窮碧落下黃泉,設法打探他的消息,結果徒勞無功,只好回來香港。六十年代中期,文革爆發,L女士已有子女,日子還過得去;她目擊大陸巨變,慶幸自己總算避過一劫。七十年代初,她念念不忘想找父親,也希望下一代能認識中國,就帶子女到大陸看看。

那次回去,十歲的兒子在街上看見一間飯店名字蠻漂亮,「叫得呢個名梗係好嘢嚟啦」,L女士就順他意思住進去。誰知劇情發展,竟像《國產凌凌漆》的麗晶大賓館,所謂房間只是簡陋骯髒的板間房,牆上還有小洞,鄰房可互相偷窺。小孩子一見這狀況,馬上找廁紙捲起來堵塞牆洞,令L女士啼笑皆非。至於食物,用貴價買來的糧票,只能換到摻沙子的米飯,入口即咯咯作響。折騰了幾日幾夜,孩子都嚷着回港。L女士與爸爸重逢的一絲希望,最後也落空了。

我問:「之後係咪一直都搵唔到爸爸?」她答:「係。佢去咗邊,幾時過身,全部都唔知!」我聽了很感慨,也不知如何回應,她就說:「其實我打嚟仲想講一件事。」她來港後住窩打老道,七八十年代常帶子女到附近一間店吃魚蛋粉。她留意到一個男人,也常常帶兒子來吃魚蛋粉。碰得多了,大家見面總會微笑點一點頭,但由始至終沒有交談。很多年後,她在報紙認出這個男人,就是黎智英。

L女士看見今天香港形勢,十分擔心,也萌生去意,無奈子女有工作在身,要走也不容易。她十八歲千辛萬苦逃離中共,如今八十歲了,難道還是再跑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