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愈大,顧慮愈多,包袱愈重。
尤其作為一家之主,有兒有女有老婆,肩頭更有千斤重。
每個決定,一切考量,俱以穩陣為出發點。就像隻老船,最好泊在舒適港,無風無浪到永遠。
然而,船泊在港,還是船嗎?中環海味店老闆森哥,就有副不畏風浪的性格。
五十歲人,放棄穩定工作,扛着一家生計,帶着年幼子女,義無反顧,盡地一煲,創業再出發。
「博吓囉!博唔到咪去打工囉!點知一做就做咗二十幾年。」森哥瀟灑地說。
廿年轉眼過,老船還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打拼,
沒有絲毫老態,乘風破浪,勇往直前,愈拼愈有勁。
只因他有個信念:船不是為了停泊而生,是為了啟航。
初秋氣溫未有回落。午後中環,陽光灑落大廈外窗,反射到大街上,一閃一閃亮金光。沿着威靈頓街直走,轉角迎來一間海味店,一排一排花膠,也閃着金光,中間懸掛着黑金色的木牌匾—明都森記。這個金黃色國度,一直由老闆關洛森打理。貨架乾淨企理,一切井井有條。高高的樓底,花膠滿佈每個角落,四周的櫃子、天花的橫樑、閣樓上、大門前,人在其中,像被花膠包圍,空氣中的淡淡鹹香,告訴大家,這是一股屬於海的味道。店正中央,放着陳舊四方木枱,這是店的心臟,是一家人用膳的餐桌,也是招呼客人朋友的地方。「老婆每朝十點左右就買餸返嚟煮飯,我哋日日都喺呢度食晏。」平淡是福,他微笑着。架着眼鏡的森哥雙眼炯炯有神,說話中氣十足,身手靈活。即使要搬搬抬抬,也難不倒他,誰猜到他已屆七十。過去二十年,他每朝八點開門,理貨顧店一腳踢。連攞貨都靠自己,從不假手於人,「我自己日日推部車去睇貨,幾十年如一日,咁自己仲有氣有力,邊使請個人幫手呀!」習慣成自然,日復日,不間斷。
由中環走到西環,雖則路程不算遠,可是貴為老闆,且年紀「有番咁上下」,大可以要求店家安排送貨,「我從來都唔叫貨!」森哥嚴肅起來,「我信我自己眼光囉!每次都自己落去揀貨,揀最好嘅。」只要關乎到品質,必須認真看待。店內所有產品,貴價如花膠,廉價如蝦米,都經他精挑細選,絕不欺場。「咁你入得啲貨,要交得到畀客人㗎嘛!」堅持,只因為要客人買得安心。難怪連明星也捧場,「周星馳專食花膠,消夜嘅啫,佢阿媽就過嚟買嘅;周潤發阿媽呢,就食日本遼參,佢食親都係靚嘅!」
待客之道,在於真誠。他從不拒人於千里,經常主動邀請客人坐下閒聊,無幫襯也不相干。訪問當日,幫襯幾十年的陶瓷老闆來訪,談談笑笑,也沒理會幫襯不幫襯。「咁多年嚟喺老闆呢度使咗唔少錢啦!」大家又笑一餐。附近的街坊街里早成朋友,有熟客更加會邀約飲早茶。「我喺中環四十年啦!個個街坊都識,有邊個唔識啫!(我是)明都老闆吖嘛!」森哥興奮說道。也難怪,年輕時由大陸來港,跟着爸爸入行做酒樓時,工作地點是中環。之後到鄉里的海味店打工六七年,又在中環。直到2000年自己創業,都選中環。而且自店舖開業後,雖然位置搬了四次,卻仍然留在同一區。走不遠,離不開。第一間在嘉咸街街市,那時候的他,因打了六七年海味店工,磨練了眼光,累積了人脈,欲試水溫,就戰戰兢兢的,跟別人合租一個舖位創業。
數年過去,適逢街市重建,趁着生意搞得有聲有色,他就一下子搬大舖,喬遷至卑利街。看似順利,卻在不久後迎來衝擊,「政府話呢度都要收嚟重建,咁咪又要搬走。」無奈下,搬到同一條街的另一面,繼續打拼。豈料最後連這座大廈也要重建,這一次就真的難倒森哥了不?「嗰時中環搵舖好難㗎!」雖然已屆退休年齡,仔女亦長大成人,可他就是不言休,沒想過就此停下來,不想白費多年來的心血,積極尋找新舖位。也許上天眷顧有心人,他最終遇上貴人,才搬至現址,至今六年,「可能我條命順利啲啊,我就係有啲咁嘅人緣!」回想起以往種種巧合與無奈,他一笑置之,繼續向前。
「呢個客今日嚟同你買嘢,後日再嚟嘅,大後日再嚟嘅,即係成功!」香港人慣於用錢去衡量得失,可是森哥卻不苟同。「佢認為你呢間舖係老實,佢始終唔會走,就算你搬咗佢都會返嚟搵你!」
五十歲才創業,可謂他人生一場重大博弈。只是在他眼中,願意踏出第一步就已經贏了。「初時都好辛苦㗎,又要搵資金入行啦,搵舖啦,啱啱嗰陣仲買咗樓。」膝下還有三名兒女,仍在求學階段,幸得太太支持,「我老婆都話,自己有能力嘅,一定自己出嚟做生意。」心口掛住個「勇」字,「好啦!扚起心肝,搵得幾多就幾多啦!」他笑稱自己並非大戶人家,亦沒有太多積蓄,幸得友人伸出援手,「嗰時個個走嚟問我夠唔夠錢,要幾多啊?」燈油火蠟基本開支有了,那貨錢又如何是好?「我啲朋友好好,個個都話你攞貨返去先,賣咗先嚟畀錢!」患難見真情。最初賣雜貨居多,鹹魚、章魚、冬菇、蝦米、蠔豉,都是中下價乾貨,瑤柱只有兩三個品種,花膠也偏向平價,「你咁大嚿麵粉做咁大個煎堆咋嘛,冇乜所謂㗎。」可惜不久後卻遇上金融海嘯、SARS來襲,風高浪急,生意多少也受影響,可是他未有打退鼓堂。「嗰時咪賣保健湯包同抗疫產品為生囉,冇諗過放棄。」他說。森哥常言,自己條命生得好,朋友多客人多,即使遇到風浪,也不致沒頂,過關斬將,跌跌撞撞又渡過難關。他眼光好,每當遇上靚貨他都會購入,「我認為呢件貨有前途嘅,我就入咗先。」不論平貴,不容錯過,逐少儲貨,「我唔係話買一樣嘢返嚟,聽日就要賣㗎嘛,我唔急!」做生意,機不可失。
昔日的小店現已改賣高價陳舊花膠,「你睇吓我啲裝頭就知我賣咩為主啦。」款式眾多,任君選擇。惟新手必定花多眼亂,不過森哥有問必答,不嫌麻煩,「花膠即係魚嘅魚鰾,有分公乸,係公肚先有功效,乸肚呢係發唔起,亦都冇咩功效。」公肚多數有明顯的氣喉隆起,而且中間偏厚,兩側偏薄;相反乸肚沒氣喉,形狀較扁平。當中以鰵魚膠和白花膠的質素較好且常見。「基本上鰵魚科嘅魚,魚鰾都係靚嘅。」鰵魚膠有補身養顏之效,質地較厚身,膠質重,所以食起上來啖啖肉,口感像年糕,較黏口。白花膠則是藥用價值高,據稱有止痛、增強免疫力等功效,適用於病後欠補。它的口感會較爽滑,「燉佢都唔會溶唔會爛㗎。」雖然大部份花膠外形相似,但其實價值可以差天共地,而且不一定是愈大愈貴,「幾斤重嘅淡水鱸魚膠都唔值錢,鹹水嘅,最平都幾萬蚊一斤㗎啦。」相比起淡水魚及養魚,野生及鹹水魚的魚鰾更好,因為牠們日常可以自由地游走,魚鰾活動量大。因此製成花膠後,口感會較彈牙。
還要留意花膠的新舊,至少都要放上五年以上才有功效,「花膠一定係愈擺得耐愈貴,無可厚非。」要辨別花膠新舊,就得看色水,愈深色愈舊。深黃色就是老身,愈接近黑色就愈老,偏白而透明的就是新水。「仲有,啲紋愈明顯就愈舊,唔係愈多(紋)。」水分被抽乾,就會形成紋理,因此擺放愈久,紋理更分明。以鰵魚膠為例,會看到密集的「雞爪紋」;而白花膠表面就會有清晰的「人字紋」。「當你要食嗰陣時,浸返水,佢一吸返水,隻花膠就必然發得好大,特別爽口,特別厚。」語畢森哥慢慢走近收銀櫃,伸手拉出抽屜,取出一本殘破的簿子。原來這本「天書」是他特別為客人製作,裏頭寫上各種海味的功用與浸發方法,「全部都係我手寫㗎!」他小心翼翼地翻起一頁又一頁,泛黃的紙上,佈滿密麻麻的粗黑字。多年的經驗與心得,他無私分享,「如果唔識發(海味),我咪畀佢睇囉,叫個客影低佢,返屋企跟住做就得。」字的一筆一畫,都以心思構成。若果有客人請求,他甚至會幫忙預先浸發海味,從不計較,寓教於樂。慢慢就儲到一班較年輕的熟客,像米芝蓮星級餐廳VEA行政總廚鄭永麒(Vicky)就常來幫襯同請教,和森哥惺惺相惜。
「呢啲嘢係老人家至識嚟買,後生唔知,梗係啦,老竇老母整好畀佢食,點知啫。老竇老母走咗,佢以為係垃圾丟咗都有,試過有工人執番攞嚟問係乜,我話呢啲咪花膠囉。」森哥說。
香港昔日貴為漁港,漁業興旺,海味業也隨之發展蓬勃。七八十年代,不少本地漁民會自家生曬白花膠,品質相當高,「水質靚,海產必然靚。」隨着生活水平提升,人們對食開始有所要求,花膠需求大增。可是水質污染漸趨嚴重,生態環境被破壞,供應大大減少。加上時代更替,香港搖身一變成為金融重地,漁業也隨之式微。現時大部份海味都來自東南亞、南非等地,本地出產的花膠幾近絕迹,「靚嘅花膠,基本上賣一隻少一隻,賣咗出去,真係搵唔返。」物以罕為貴,店內有不少陳舊花膠都是私人珍藏,在外頭有錢也買不到。此時森哥走向一個膠櫃,隨手拿起一片,「1970年嘅貨,非賣品㗎,我留畀個女嘅,有機會生BB㗎嘛!」他笑言曾有客人欲出高價收購,他都不為所動,親情勝於一切。「賣咗隻咁寶貴嘅花膠出去袋返啲錢返嚟無用,感情呢,錢係買唔到。」平日不時板着臉的他,此刻卻不怕肉麻,淡然道出心底話。
時光霎眼過去,雖然森哥從不覺得工作辛苦,可是仍不得不承認將要退下火線,「我日日都返嚟開舖收舖,你叫我唔做真係有啲唔捨得㗎。」不忍心血就此終結,他坦言希望下一代接手,「如果唔接嘅,(我)做多幾年咪退休囉。」他輕聲嘆道,卻掩蓋不了失落。其實幼子關勇沂(Roy)數年前已回店幫忙,希望有多點時間陪伴老父,亦有意繼承生意。他小時候曾認為海味行業又悶又老土,沒有興趣入行,對爸爸的教導更加是左耳入右耳出。無他,大多數客人都是老人家和家庭主婦,小朋友當然會覺得無聊。長大後認識多了,想法慢慢改變,「我覺得海味係好食嘅,好味嘅嘢我諗所有人都鍾意食㗎啦,不過可能係嫌處理嘅時間麻煩,就少去接觸。」
Roy本來就讀攝影,畢業後一心從事相關行業,「嗰個年紀,梗係想出去試吓博吓㗎啦!」他笑着。其實森哥一直沒有要求子女接手,「鍾意做乜嘢你就出去做啦,畀我嘅自由度都好大。」踏入社會工作數年後,才明瞭爸爸一直以來的辛酸,「知道佢一直以嚟做嘢辛苦,返咗嚟之後,好深感受。」人還是要有所經歷,才有所成長。
拼搏二十年,森哥無悔當初的決定,「舖頭係我第二生命。」他嘴角揚起,皺紋也笑了,彷彿在告訴你,即使身體老了,心境都不能老。七十歲的他,仍舊精壯,就像那艘遠航的船,還在破浪,奮力作業,尚未有回港安舒的意圖。●
地址:中環威靈頓街138號地下
電話:2545 2827
營業時間:8am-6pm
撰文:張芷澄
攝影:陳旭鵬、謝致中、張芷澄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