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報告●攝影的人道意義

死地報告●攝影的人道意義

讀《真理的史詩》。這本書是哈佛大學美國史講座教授吉兒.萊波爾(Jill Lepore)的著作,講述美國歷史,但並不只看它偉大光輝的一面。在美國歷史上,不只有參與制憲的諸位國父們,還有奴隸、被奪走土地的印地安人、沒有財產權的女人、和社會底層的勞工。他們視角中的歷史又為何?他們又是怎樣一步步爭取《憲法》中人皆平等的權利?

這過程漫長且不易。但歷史上最顯眼的文獻記載,往往是由已擁有立法權者所留下的:建國文獻、官方文告,等等。被排除在法案之外的人群(奴隸、女性……),其位置要黯淡得多,其奮鬥的過程也更容易被忽略。一代代的歷史學者,意識到資訊的不對等,試圖更全面地講述故事:把光亮面、黯淡面,共時地放在時間軸裡讓我們看見。這點格外重要。萊波爾自言《真理的史詩》是一本「公民讀物」,書中不只講到華盛頓、傑弗遜、富蘭克林、麥迪遜;也講到傑弗遜的女奴莎莉;也講到曾經在一八二六年於現在的喬治亞州獨立建國、並且通過了一部《憲法》的印地安切羅基人等等。這些當然是美國豐富的歷史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人」的尊嚴

其中有一位十九世紀人物,弗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的故事。我們現在知道道格拉斯的人或許不多,但他在一八四〇年代是美國知名的演說家。他是黑人,是個逃走的奴隸,但自學成才、閱讀報紙,學習演說技巧。當他站在公眾面前,提出鏗鏘有力的論點時,便帶給聽眾最直觀有力的印象:這是一個人,不是一件財產或物品。他也深知這個影響力,一年之內到處演講了上百場。

有意思的是,他還留下了許多相片。對道格拉斯而言,攝影技術問世,意義特別不凡。因為白人能得到偉岸的畫像,黑人卻幾乎不可能——白人畫家的描繪總是會呈現偏見。這本書中有道格拉斯二十三歲時,穿著筆挺的西服、硬領、領結,神情堅毅,坐在攝影棚裡留下的第一張照片。此後他經常拍照,萊波爾說他是十九世紀美國留下最多照片的人。這似乎同樣是基於要建立「這是一個人」、「這是我」的需求。我們現在幾乎已經很難想像,攝影有過這樣重要的、人道上的意義。

這讓我想起布列松拍攝的許多普通人的照片。相隔一個世紀,攝影技術從被攝者必須端坐不動,進步到可以在街頭移動抓拍。道格拉斯用攝影讓人們看到他作為一個人的尊嚴。而布列松在街頭的拍攝的普通人,則經常讓我們看到日常時刻的尊嚴。

張惠菁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