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 蔡瀾

大哥 - 蔡瀾

小時,一直和大哥蔡丹沒有什麼兄弟緣份,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從來記不得他有帶我去抓魚抓鳥的記憶,兩人並不親近。

爸爸年紀大了,在邵氏中文部經理的職位就很自然地傳給了他,從公司回來,他必先路經老家,為爸爸帶來當天的晚報和一些海外雜誌,從不間斷。

長大後我開始負責擔當製片的任務,也帶過何俐俐、林沖等明星回新加坡拍外景,當年什麼都省,沒有外景經理這個職位,一切拍攝的雜務,也由大哥承擔起來。我當時年輕氣盛,工作一沒有安排好即刻向大哥大發脾氣,他沒有做過電影製作的崗位,當然有出錯之處,我不諒解,現在想起來,十分後悔,但當然,後悔是來不及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兩人合不來。有件事,當今想起,也許是起因之一。我們小時候在一個叫「大世界」的遊樂場中,來了一對父女的流浪藝人,父親表演吐金魚,女兒擔任助手。她的名字叫董雲霞,是位北方姑娘,對我很好,有次聽到她和大哥去拍拖,其實也不是什麼談戀愛,一起去吃個飯,看場電影之類,但對還只有十一二歲的我,是場重大的打擊,從此對大哥更不瞅不睬。

長大後,更沒什麼可以溝通的,大哥愛做生意,喜歡跑馬,都是我覺得最乏味的事,我們兩人雖然沒真正吵過架,但不親就是不親。

大哥自小就對我沒什麼意見,他好像一隻不知道仇恨的動物,從不記仇,我偶而回新加坡探親,他也常帶我去嘗街邊小食,我們兄弟的共同點,大概只為吃吃喝喝這回事了,其他什麼共同話題都沒有。

第一次令我對大哥的印象改觀的是,有回爸爸生病,不便於行,大哥不但每天照顧,還帶爸爸去看醫生,不是只用汽車接送,而是親自揹着老人家去看醫生的。

當年爸爸應該有六十多歲,大哥已有三十多,那麼大的一個成人,還肯親自揹老人家走出走進,在從前的社會也許常見,但在繁華的現代,是少有的。看到了,才知道甚麼叫感動。

從那時候起,我們聊天的機會多了,他常來香港,是負責和香港片商打交道,買他們製作的電影去新馬放映,這是爸爸以前的工作,後來都由他打理了。

片商們應酬發行商人,在電影界是理所當然的事,大哥常與他們去吃飯,偶而也帶上了我,雖然我並不喜對此類應酬,但也陪着他。

每次大吃大喝之後,都要到醫院去洗血,這時大哥已患上相當嚴重的糖尿病。但大哥的飲食習慣也不因為毛病而減少,他還是盡量地吃,盡量地喝,吃喝完畢又是洗血去,對他那種嘻嘻哈哈的個性,並不覺得是一件苦事。

多年的暴食暴飲,終於還是吃出毛病來,聽到大哥進了醫院,我專程地回新加坡一趟去看望,見他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問道:「有沒有帶新書來?」

原來,從小不喜看書的他,到了後來,最愛看我的小品文,我一有新書必第一個送給他。

我點點頭,從和尚袋中拿出最新出版的一本,交給他時看到他的喜悅,我也欣慰。但欣慰之餘,才發覺到新書的名叫《花開花落》,好像預兆並不吉祥,這本書本來是紀念爸爸的,說他子女長成,孫女孫兒又是一群,人生總是那麼循環。

書交了給他後非常之後悔自己的粗心,但一切已太遲,他閱讀完後,含笑而終。

大哥在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一往生,才六十五歲,在這年代,大哥是走得太早,靈牌放在媽媽任職校長的「南安善堂」,和爸媽一起,我們每次拜祭父母時當然也燒一炷香給他。

大嫂知道大哥怕熱,在善堂另一處有冷氣的房間替他買了一個靈位,爸媽的也在旁邊。

大哥生有一男一女,兒子叫蔡寧,女兒叫蔡芸,蔡寧樣子也長得和大哥越來越像,尤其在走路時翹起了屁股,他讀的是電腦,但嚮往我們一家人的電影工作。他在美國長居,後來也加入好萊塢的華納公司,負責了電腦製作工作,對於電影的修復,他更是專家,曾經告訴我說他本來以為和電影無關的,但也當了第三代電影人,有點自豪。我非常喜歡這位姪兒。

女兒蔡芸在日本最榮譽的慶應大學畢業,事業上本來可以一路青雲,因為日本大學有照顧後輩的傳統,但她還是選擇了家庭。偶而也喜歡寫作,在《蔡瀾家族II》那本書上有數篇她的文章。

大哥在天上看到,也感歡慰。

我們兄弟,當今的情感應該是最融洽的時候,在夢中,常和大哥聊天聊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