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的老套套路,是骨骼精奇的武學天才,自小屢遇明師,得授高藝,而且一個比一個高強,最後成為俠之大者。其更下者,則往往牽涉復仇作為主線。滿心家仇國恨的讀者,把自己代入主角,自然看得過癮。武俠巨匠如金庸,卻能超脫此般俗套,且如陳世驤所評,作品「既表天才,亦關世運」,早已把武俠世界昇華為六十年代時荒謬絕倫世代變革的寫照。
雖然金庸於半世紀前已對傳統的武俠套路作出嶄新處理,但時至今天,不少影視製作依然換湯不換藥,把陳套武俠情節作為骨幹。例如去年上映的韓國電影《神之一手:鬼手篇》,便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學藝報仇的故事,惟化武俠為棋藝對決,圍棋章法只是希治閣所謂的MacGuffin,整體而言其實是賣弄血腥的動作片。
近日廣受追捧的Netflix迷你劇《后翼棄兵》(Queen’s Gambit),故事亦非常簡單,說的是一個於孤兒院生活的小女孩,一天於學校地庫偶見校工對着棋盤沉思、自我博弈自娛,遂得開啟國際象棋之門,卻原來是天縱之資。往後便一如武俠小說的情節進路,縷述如何獲高手調教的成長經歷。這齣劇的劇情推演甚至有點童話色彩,像是以青少年為對象的製作,偏向浮淺,甚麼都來得太容易——成功固然來得容易,走出失敗及創傷陰霾,也同樣容易。例如酒癮極深的主角,一天忽然決定保持頭腦清醒應付棋賽為要,即使美酒當前也滴酒不沾,說戒掉便馬上戒掉,便頗為失實離地。此外,金錢永遠花不光、美衣永遠穿不完,也為年輕一輩營造一個深深紮根物質主義的烏托邦。論思想深度、創意奇情,《后翼棄兵》實遠不及德國神劇《闇》(Dark)。
雖然如此,《后》的編劇和導演於鋪排劇情、製造張力等說故事能力,實在很有一手。全劇製作質素上佳,重現六十年代的街道、店舖、酒店、服飾、家居佈置等,都可謂神乎其技。更厲害的,是成功為觀眾描繪出國際象棋是如何的高深莫測,而且每一步棋都有人悉心研究過、每一進退的招數都有名稱,劇名「后翼棄兵」所指便是其中一種開局式。但這開局式也深富主角征服各道人生高山、從自毀沉淪中解脫出來的寓意。
劇集製作精緻,尤其對棋賽的開展,更是處理得一絲不苟,請來國際象棋大師坐陣設計棋局,每一着都妙絕巔毫,不下於金庸筆下《天龍八部》中的珍瓏棋局,懂棋藝的觀眾可以看得目不暇給,不懂的也對少為人知的國際象棋圈子產生興趣,驚詫於棋王大師原來都是苦練得來,努力不懈於研讀棋譜、破解殘局。美輪美奐的包裝,連整個六十年代都被美化起來,劇集就像一道層次豐富的精美甜點,且不要問其養份如何,就把它作為餐後品嚐的樂事,可以很療癒。劇集後段,頗能拍出蘇聯棋王的風采,也很有美國鋼琴家Van Cliburn於五十年代末到蘇聯參加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的味道。看過劇集、對古典音樂有興趣的朋友,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劇集既表達冷戰時期蘇聯對來自美國挑戰者的風度,也沒有變成抗蘇神劇般肆意妖魔化蘇聯人的小家子氣。
《后翼棄兵》即使商業味濃、過份着意討好女性觀眾,但亦多少點出棋道精神,寓於人生,是其可取之處。主角的經歷,似乎借鑑美國國際象棋鬼才Bobby Fischer的故事。劇中值得玩味的一句對白,來自一次主角的訪問時,記者問主角作為一個女性,面對如此劇烈的競爭,感覺如何;而主角則謂她並不視棋賽為競爭,而是一個美麗經驗,當中的世界為棋盤上的六十四個黑白格,每一步棋都可掌控、可預計,若然敗陣也只是自己的犯錯使然。記者對這超然的體會感到驚訝,甚至問主角有否聽過一種名為Apophenia的精神病,對看似毫無關係的事物妄想出千絲萬縷的模式或關係,甚至譏言「天才」與「神經病」僅一線之隔。現實中的Bobby Fischer便是冷戰時期代表美國戰勝蘇聯棋王的天才,但勝出後一夜間變得恍如瘋子。戲劇性的人生,本來就是劇本的素材。中國圍棋大師吳清源的傳奇,本來也可改編為上佳作品,拍製出史上留名的驚心動魄之智慧較量、滲透出圍棋深遠孤高的境界和精神,但田壯壯的《吳清源》電影卻未免予人眼高手低之感。據說田導正在籌備電視版的吳清源傳奇,期望這齣劇集能拍出成績。
《后》的主角性格乖僻,但幸慶得到一眾名家悉心教導、身邊友好竭力支持,才能逐步鑽研出一道道脫胎自棋譜卻又奇峰突出的妙着,臻達棋藝高峰。栽培也者,正是由放棄強把自己一套加諸學人身上,惟無私愛護、耐心誘導,才能護苗以令茁壯成長。如是者,亦是「后翼棄兵」的開局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