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執筆搵食的年代。」執筆搵食,幾耐冇聽過。五十至八十年代,旺角砵蘭街與康樂街(即現時朗豪坊一帶),有幾十檔書法檔一字排開,街招、餐牌、招牌、對聯、貨車、小巴、電影字幕甚至劇本抄寫,都在這裏找到高手揮筆。養活幾代人以外,還畫出了香港的城市字海。
巷弄裏的街招、廣告、貨車車身的公司寶號、節慶花牌上的賀詞、馬路上叫你轉左轉右的白字……理工大學傳意設計學科主任郭斯恆(Brian)的辦公室裏,塞滿金銀銅鐵木石及霓虹燈製的招牌與大字,他今年推出《字型城市──香港造字匠》一書,介紹書法家以外,許多常被忽略的民間造字工匠。
2000年起,政府政策要把危險的招牌拆卸,滿街短租小店以電腦打印做招牌,街道空間越來越失色同單一化,Brian說:「一來可能過去的人較着重人文氣息,愛用書法字體;二來係以前的舖頭都想經營幾代,今日可能普遍只有一年租約。簡簡單單,㩒個掣出個招牌算數。」
我們先跟Brian找尋師承許多書法大家,作品經常在我們身邊卻常被錯過的──貨車字工匠。
上水蕉徑周圍,只見貨車及維修車場,楊佳師傅的辦公室就隱沒在中間的一個小石屋裏。他專門為貨車車身題字,已經半世紀了。出書之時,Brian與助手拍下了許多貨車字體填滿版面,師傅一看就認出自己的字:「哎呀!書裏好多貨車字,都係影印我的字呢!」「這個『點』太大了。」「那個『連筆』太粗,他不了解書法,就會寫錯。」「個『菓』字就太過份了!所謂『橫長直短』,這邊應該是『一撇二縮』。」菓字的橫不夠長,直又好鬼長,堅醜,「呢個人(抄字者),唔識寫字囉!」
「我六歲就開始寫字了!」 85歲的楊師傅,勁好中氣,就快寫咗80年。他小時候讀攴攴齋,新年時給老表們寫對門聯,街坊讚不絕口,就更喜歡了。十幾歲來港就寫字搵食,有時寫街招,有時給戲院寫廣告,更在劇團幫梅雪詩(阿嗲)抄曲譜。「戲院裏舉牌叫人聽電話的那些牌,都要人寫的。那時候,我白天在威靈頓書院讀英文,夜晚找區老師(區建公)學寫字。」學字是興趣,幾十年來,他跟過好多個師傅,佘雪曼、區建公、陳文傑,「為興趣嘛,就好似學拳咁,你可以學好多家門派融會貫通,或者因地制宜囉。」
大約五十年前,在寫小巴招牌的麥錦生師傅,介紹他為皇冠車行的小巴寫車身字。「初時都是白手寫上去的。」當年的外籍老闆希望兩邊車身的字一樣,找他諗計,他就把自己的字影印在雞皮紙上,三張紙叠起,一口氣用𠝹刀挑走,再噴到車上,「那時的人都未識噴字。平時手寫的話要先髹底油,待乾再寫字,一部起碼搞兩日!噴字呢,兩個鐘就好。」老闆大喜,將全公司的小巴交畀佢。其他公司車、貨櫃車紛紛湧至,他的字開始無孔不入跑遍港九。幾間老字號搬屋公司都是他的客,「以前人人搬屋,每次擴張都要造字。前後左右車門車頂,有位都要弄個字上去呀!」最怕就是寫「水蛇春咁長」的英文公司名,「政府規定校巴上,學校名稱要一行寫完。你知啲學校的英文名好長,淨是Kindergarten都用了12個字母,我當每個英文字母闊一吋到吋半,十多呎長的校巴根本塞不下!次次都搞好耐。」最驚險一次,客人讓他爬上停在海旁的貨車頂寫字,「好大風呀!個車頂有啲孤度,又濕又跣,差啲吹咗我落海!我發誓以後都唔再寫車頂!」幾十年的師傅,今日講來都仲嬲嬲哋。
後來工作太多,楊師傅把噴字工作交給合作四十年的朋友黃師傅,自己專心留在工作室寫字刻字。20元起雕一個字,黃師傅幾乎每星期都來幫襯。在貨車上量好每個字的位置,噴水,刮掉氣泡,將雞皮紙字模緊緊貼在車上,調好噴漆就噴。每次兩個字兩個字地噴,動作要快,怕水乾了字模就會掉,影響效果,黃師傅說:「字模一撕下來就報銷,不能錯呢。」多年來,寫書法的人不少,但入行刻字噴字的,反而冇。「現在的人流行列印貼紙貼上車,又相又圖案七彩咁樣。好靚,但係太陽曬得幾個月就甩色,要換。噴字呀,得幾隻色,但起碼可以用十年。」而多年來,他只幫襯楊師傅,「手寫字靚囉!」對書法沒研究,但對區建公、草書、行書、瘦金體,聊起來都頭頭是道,「梗係手寫字先夠氣勢。」「幫襯幾十年了,梗係搵返佢。」
Brian說,八、九十年代是貨車字的高峯期,那時Made in Hong Kong最旺盛,「糧油雜貨」用品在本土招牌字體象徵舖頭形象,車身上又大又搶眼的招牌已算賣廣告,配合形象,好多貨車公司及司機,就算沒練字,都不約而同喜用北魏體,楊師傅說:「區建公的北魏體生猛雄壯,你一雄壯及生猛,做生意的人就喜歡。」「我初時寫瘦金體就嫌它太清瘦了,朋友話你唔好學啦!你要搵食,寫得靚過宋徽宗都沒飯開啊!」他每日朝九晚六𠝹字,貨車上的12至15吋的大字,三張雞皮紙叠着一起𠝹,五至六分鐘完成,高峯期一日𠝹字幾十個;一包五片的𠝹刀,一日用兩包。𠝹刀上的厚膠,幾年就磨光了。手指上的厚繭把指紋都填平了。到二千年代,「糧油雜貨」漸被中港「物流」及貨車取代,這個小小的工作室,也見證了香港變化。
記者:陳慧敏
攝影:鄧欣、許先煜、劉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