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聞專題:學無自由 愛國為先 白色恐怖 紅校陰霾

港聞專題:學無自由 愛國為先 
白色恐怖 紅校陰霾

隨着港區國安法的落實與執行,教育界已成為香港自由堡壘最脆弱的危牆。

官員最近更揚言,校園裏若有觸及「港獨」的事件,會通報保安局處理。

有學校已急急修訂校規迎合火紅年代,

一些就讀於傳統「愛國」學校中的學生,更儼如置身黨國天眼當中。

他們隨時因為表達自由意志而被懲處,

但有學子仍苦苦掙扎,發出微弱卻頑強的呼聲。

記者:陳芷昕

【第一章】 披教育外衣 背後搞鬥爭

校門前的五星紅旗隨風擺動,似是祖國張開雙手迎接莘莘學子的到來。開課日這天,中一學生蛋糕(別名)初來甫到。他先前往禮堂集會,大堂電視正播放着當日《大公報》、《文匯報》的頭條新聞。隨後音樂悠悠奏起:「您教年青的一代走向新生 祖國多一份光榮?有了您──」唱完校歌後,主任向全體師生朗聲歌頌祖國的強盛:「𠵱家大陸幾發達,有機會大家一定要搭高鐵返大灣區……」似是過了很久,蛋糕往課室,老師派手冊,第一頁是校規,第一條寫着「愛祖國,愛香港,愛學校。」他不置可否,左右張望,發現周圍同學大都是說普通話的新移民,身為土生土長香港人的他倏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類。

■6月初,一名在香島任教十多年的音樂老師,被指容許學生奏抗爭歌曲而不獲續約,觸發學生自組人鏈抗議。

香島中學成立於1946年,首任校長是於194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並於1950年被港英政府遞解出境的盧動。香港人慣稱香島、培僑、漢華、福建等傳統愛國學校為「左校」,但著有自傳《我與香港地下黨》、於1958年畢業於香島的梁慕嫻不認同這個說法:「佢哋係左派?左翼?都唔係,冇資格。佢哋係地下黨紅校線嘅學校,所以我叫佢哋『紅校』。」梁慕嫻說,中共在港勢力一直存在,且分表裏兩層,表面指中聯辦一類港共機構,而地下黨亦同時暗地發展金融、新聞、教育等多條戰線。教育戰線再分為紅校線和灰校線:紅校線是發展中共領導和控制的學校,灰校線是滲透官、津、補、私等紅校以外的學校。

雙線滲透 推動武鬥

1952年,梁慕嫻入讀香島。她非出身傳統左派家庭,只是當時就讀喇沙書院的哥哥在校參加了由地下黨員組織的讀書會,從此變成愛國青年的他響應共產黨號召,上廣州讀書,出發前叮囑妹妹一定要入讀香島。她記得,校內除了像灰校教授一般科目,更着重帶領學生認識和熱愛祖國:「每日第一節有段時間讀《大公》、《文匯》,星期一有周會,校長講要點愛國。」彼時中共剛建國,予人進步向上的形象,愛國和反美帝的思想輕易為她所接受和信奉。變得越來越愛國的她,後來被老師關曼瑤接近,邀請她與另外兩名同學一同參加「劉胡蘭學習小組」,學習黨的思想與理論。在老師的引領下,她獲選為共青團成員,任務是要加緊聯絡身邊就讀灰校的學生,藉茶敍、旅行之名,做思想滲透工作之實。1956年,她被派至當時名為「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的學友社工作,一、二年後正式成為共產黨員。

■香島校規第一則,已寫明要學生愛國愛港愛學校。

紅校的教育政策或隨時代更迭而有所變化,但服膺於中共的定位多年始終如一。梁慕嫻說:「香島呢類學校就好似一件紅外衣,表面上係一間正常學校,但裏面係做緊好多發展黨組織嘅工作。」至一片火紅的文革時代,紅校更是全面政治化,視教育為發動武鬥的工具。曾於六七暴動期間加入「小鬼隊」,協助左派攜帶違禁刊物的劉銳紹憶述,於5、60年代,左派思想讓他趨之若鶩,「當時唔知上面咁多嘢,殖民地社會又不公,左派真係好似一個大家庭、烏托邦咁燃點希望」。當時就讀灰校的他,經常參與紅校的課外活動,如參演《智取威虎山》的文藝樣板戲,又到多間紅校演講,宣揚反港英政府思想。至六七暴動期間,紅校學生像中國紅衞兵一樣,手持毛語錄朗讀「我們要用毛澤東思想武裝我們的頭腦」。

他和同學憑着一腔義憤,或自動請纓、或被紅校老師鼓動,協助左派通風報訊,有的更「放菠蘿」。

【第二章】 反送中爆發 變平行世界

六七暴動終造成大量無辜港人傷亡,左派逐漸失去港人支持,港英政府在加強對港人懷柔改良的同時,亦暗地限制紅校發展和擴張。至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紅校政策與文革時期大有分別。劉銳紹說:「文革時唔畀左派人士讀灰校,唔畀紅校學生考公開試,只畀睇《大公》、《文匯》;到80年代畀考公開試,畀訂《南華早報》,有啲紅校仲轉直資。」他認為,隨着大陸開放,香港紅校也「看似」跟着開放起來:「政治意識冇咁明顯,似返一個辦學團體,紅校學生成績亦唔錯。」

■香島中學正校香港本土關注組的ig內,現時有千多位追隨者,全為不滿學校打壓的一群。網上截圖

回想兩年前初到香島,蛋糕也是這樣想的。那時候社會上還未強調黃藍紅綠,升中派位結果不如理想的他沒有多想,來到香島叩門,成為紅校學生。從此,每到星期三,他要到操場集合唱校歌,每個月第一個星期三就唱國歌,這些儀式於他已成例行工事。上課時,老師無緣無故又會歌頌祖國和貶抑美國,他感到無奈,但又不敢隨意質疑、批判,畢竟全班同學幾乎都是愛國的新移民,他不想自己變成異類,所以一直沉默──直至一場反送中運動。

去年8月底,一眾快將開課的中學生在愛丁堡廣場發起罷課靜坐行動,蛋糕因而冒起了成立了「香島中學香港本土關注組」的想法,希望能將異見聲音帶入校園,以改變同學,再改變學校。他先找一個高年級的師姐合作,卻被婉拒:「覺得我仲細,唔好搞咁多嘢。」他不甘心,再在全校搜尋其他志同道合的師兄、師姐,最終組成一個六人團隊。他們透過社交媒體發佈抗爭資訊,推動校內同學聯署反對《逃犯條例》修訂和參與聯校人鏈活動;又曾呼籲同學穿黑衣、戴口罩,在校門口呼叫口號,和在小息時一同高唱《願榮光歸香港》。

師生政治冷感易洗腦

只是,參與者往往只得小貓數隻。反送中運動開展以來,香島與香港像是一個平行世界,「電視繼續播《大公》、《文匯》,全體師生都係咁政治冷感。」而大部份老師亦繼續堅守本業,向學生灌輸「正確」的思想:「試過上中文堂,老師無啦啦鬧『旺角暴徒』。我作文寫抗爭、寫催淚彈,又話我與事實不符,結果唔合格。」

在一片紅的學習氣氛下,紅的人只會更紅,本來不紅的人也或會變紅。今年15歲的蛋糕在傘運時仍是港豬,但至小五年級時開始上網、閱報,習慣了解香港和世界大事再作反思,故倖免於被學校洗腦。「我自問唔係一個好順攤嘅人,要知道自己做緊咩,意志夠堅定,先唔會咁易畀人動搖到自己立場。」但在愛國教育薰陶下,要長期保持清醒理性、不人云亦云也絕非易事。他認識一名原來是黃的同班同學,突然徹底變成藍絲,他對此感到無奈但理解。「佢哋唔好彩入咗香島,跟住睇黨媒,人哋講咩你信咩,都冇計。」

蛋糕很快就發現他的計劃「唔work」:「祖國已經入晒佢哋骨,你要撚化佢哋更加難。」要在紅校改變一個人的立場,倒不如凝聚同路人一同抗爭。只是,黃的同學在香島本就是少數派,敢勇於發聲的更是少之又少。他無奈笑說,自己因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態支持抗爭者,甚至在校內被一些中一學生喚作「蛋糕哥」,以示對同路人勇於發聲的尊敬和崇拜。但他也明白,同學不敢發聲,是因為怕被校方清算。「就算我哋特登揀比較多黃嘅老師同學生聚集嘅樓層叫口號,同學都唔敢,因為學校多cctv,驚俾人篤灰。」

【第三章】 同學排異己 小粉紅恐嚇

白色恐怖一直密不透風的籠罩住整個校園,黃的師生越來越低調,甚至不敢在個人社交平台上發表政見。至今年6月,香島終於正式揮刀。一名任教 12 年的音樂老師,疑因容許學生於考試唱《願榮光歸香港》,被通知來年不獲續約。隨後,再有一名要求學生在課堂上盡量使用粵語的體育教師不獲續約。至今年開學不久,一名中四學生因使用「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橫額照片作網上課堂軟件個人頭像,遭校方勒令停課一周,若要繼續讀書則要記兩個大過,最後該名學生自行申請休學,並正考慮轉校或到海外升學。

篤灰監控不絕

面對連環打壓,蛋糕和其他成員決定集中火力在關注組的社交平台上發佈校方打壓師生的消息,嘗試借媒體的力量向校方施壓。早被校方視為眼中釘的他,也多次被「勸喻」:「話學校𠵱家已經名譽掃地,叫我唔好搞咁多嘢,熄咗個關注組。」他只好提醒自己加緊小心,不要做無謂的事,以免「畀位人入」。他又自動減少與黃的老師的來往,「啲話題避得就避,唔想佢哋變成下一個目標,想保護返佢哋」。

■已畢業的K(左),對福建中學只餘忿恨和厭惡;師妹S(右)則以心無畏懼的精神接了師姐的棒。

在紅校做一個異見分子,對剛從福建中學畢業的K來說,同樣是孤獨又危險的。去年6月12日,在學校考完試後的她去到金鐘目睹煙霧瀰漫、槍聲不絕的抗爭現場,本來政治冷感的她倏然覺醒,翌日決定獨自成立「福建中學本土」社交平台,讓同學關心社會,了解真相。只是,校內不少學生都是支持政府的公務員子女,各級每六班當中更有一班全是內地生。在校內一片「支持警察嚴正執法」的歡呼聲下,K的聲音最終輕易被淹過。

K又屢次發起校內抗爭行動,曾號召同學在午飯時間一同高唱抗爭歌曲。但唱了一會兒,校方很快就截停活動,並把所有參與同學帶到劇院訓話,指摘他們不應把政治帶入校園,「但老師就不斷將紅嘅嘢帶入嚟灌輸我哋……」她不滿控訴。

■福建中學內到處皆是愛國愛港思想文宣,校規更標明要學生「熱愛祖國」。

■2014年,觀塘福建中學副校長吳宏基發WhatsApp呼籲學生參與反佔中行動,並向學生派發400元義工津貼。資料圖片

隨後,校方繼續對異見師生加強打壓力度。「講明唔可以表態,唔畀帶《蘋果日報》、戴黃色同黑色口罩,否則會有相應懲罰……就算老師戴灰色口罩,學校都會叫佢除咗佢。」對於仍不聽話的師生,校方也絕不手軟。有助教因被校方發現有份參與建設校內的連儂牆而被解僱,也有學生因以全黑圖片作網上課堂軟件個人頭像,而被老師警告,「因為黑色係表緊態」。而高調發聲支持反送中的K,也自然成為校方的眼中釘。在福建的最後一個學年,她幾乎每天放學都被罰留堂問話、或被要求見社工接受輔導。「總之學校一有咩事,高層就會搵我,唔關我事都會全部計落我度。」

黃得張揚的K,也因此在校內被朋友背叛。在尚未以顏色定義人格的時候,K與不少內地生都是朋友。反送中運動開展以來,即使她明知雙方政治立場不同,她也念及友誼,甚少在他們面前主動談及政事。然而,她卻先被拋下了,「某日我一入到班房,佢哋就開始自己細細聲話『原來呢個人係黃㗎』,跟住就block我contact。點解佢哋要開始咁嘅鬥爭先呢?完全係冇必要。你可以表態,我都可以表態。」後來,K甚至被校內一眾高調愛國的「小粉紅」恐嚇。「會有啲匿名賬號係我私人ig留言,叫我同我嘅朋友放學留低,會叫車隊嚟學校門口等我,叫我小心啲。」她曾向校方反映,但校方冷待,只着她叫同學陪她一同放學。

今年考完文憑試、已從福建畢業的K,如今對這所學校只餘忿恨和厭惡。「真係一秒都唔想再留喺學校。」她說得咬牙切齒。一畢業就馬上丟掉校服的她,卻堅持繼續守候她所創立的「福建中學本土」instagram專頁。新學年開始前,她已找到幾位願意接手打理專頁的在校同學一起合作,希望能在一片紅的校園,注入微弱的反抗色彩。「革命唔係一、兩日嘅事,呢場係持久戰,要大家保持勇武嘅心態,唔想第日啲小朋友只係識講普通話、話支持政府、警察,就要由教育做起。」她也從不怕被打壓:「相比起手足喺出面被人拉、被人打,其實我哋做緊嘅嘢只係好基本、好皮毛,我哋有咩理由要縮?」其中一名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中四學生S亦心無畏懼:「始終我哋仲有言論自由,同埋我哋係做緊啱嘅嘢。」

【第四章】 校園抗爭者 難覓同路人

今年升讀中三的蛋糕,亦正找尋戰友。香島本土關注組的成員大都是高年級學生,有的剛畢業,有的則正忙於準備來年的文憑試,現僅餘蛋糕和另一位同學為監察學校而忙得焦頭爛額。他對戰友的要求頗高:「你要喺學校夠膽出聲,我先會揀你。」但事實是他想找一個立場一致的同學也絕非易事。他今年的同班同學,全班38人中僅有兩名香港人,其他都是愛國的內地生。「有一晚諗人選諗咗半個鐘,真係諗極都諗唔到。」他苦笑。

■年輕時曾加入「小鬼隊」的劉銳紹指,在社會不公的年代,左派的確讓他感到希望。

■梁慕嫻認為,現在普稱的「左校」,極其量只能稱為「紅校」。

在校的同路人越來越少,蛋糕的無力感也隨之擴大,也有越來越多人苦口婆心勸他收手:「入得香島搞咁多嘢做咩啫。」他每次聽到都會火冒三丈:「我哋呢班學生已經喺火爐嘅邊緣,你咁講即係一腳踼我哋入火爐,縱容學校對我哋施暴。」對於校方無理粗暴的政治打壓,他始終不能視若無睹,也拒絕默不作聲。即使最後只剩下自己在校孤身作戰,他仍要守住關注組。已做好心理準備隨時被校方清算的他亦早有plan B:「如果中五之前被人革扯,我就可能會喺香港搵第二間直資,或直接離開香港去海外升學。」但他從未害怕,甚至靜待好戲上演,「如果你因為政治原因踢走我,咁咪即係另一單新聞,你整我即係整返自己。」

但紅校學生想要撼動高牆,恐怕越益艱辛。隨着港區國安法正式上場,教育界成為被整治的焦點。自去年6月起,教育局處理了247宗涉及教師專業操守問題的投訴,當中有73宗不成立,餘下的七成個案都成立。10月6日,九龍塘宣道小學一名教師被指「有計劃地散播港獨信息」,被教育局取消教師註冊,是歷來第一位因「專業失德」被釘牌的教師。

洗腦成趨勢 過來人勸轉校

外間比喻教育界現正踏入「文革2.0」,劉銳紹認為現不至於倒退至文革武鬥局面,但香港教育政策的確日益回復舊日的偏執,以服務官方統治理念為最高原則,而遠離普遍教育工作者和家長所認同的方向和理念。「中共嘅理論就係14億人嘅腦都洗到,唔信洗唔到你700萬人。洗唔到咪放棄香港三代人,即係剛畢業嘅大學生、𠵱家班大學生同高中生,因為呢三代已經畀西方思想入晒骨,所以喺幼稚園、小學同初中開始入手。將來會唔會連國際學校都要升國旗?政權可以控制教材、教育資源分配、師生出路,唔好覺得冇可能。」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紅校的一套教育方式,將會是大勢所趨。而紅校打壓異見師生的做法,亦會為政權默許和縱容。香島師姐梁慕嫻縱然欣賞一眾勇於在紅校抗爭的師弟妹,但也認為這是徒勞無功,甚至可能會惹禍上身。「紅校係香港地下黨嘅教育堡壘,你想整到佢唔紅?佢開除你再送你中都得。」她苦口婆心奉勸已經覺醒的師弟妹轉到灰校接受教育,以留有用之軀繼續抗爭。「紅校咪由佢紅囉,灰校仲有抗爭嘅餘地,仲起到作用。」

已從福建畢業的K亦奉勸仍在就學的師弟妹趕快轉校,在她眼中,她的母校不是一間稱職的學校。「學校校訓係『求真擇善』,但佢完全係違背校訓。我唔要求你黃,但你起碼要教學生明辨是非,畀學生有獨立思考嘅空間。你咁樣撳住佢,他日佢出到社會,個人品都會有問題啦。」

仍在香島求學的蛋糕卻堅持不會自行轉校。香島的環境,彷彿就是整個香港的縮影,他置身其中,感觸更深。「上堂又有普通話,大陸人又多過香港人。喺咁嘅環境,你一係就盲目服從,一係你就會諗好多嘢:如果香港遲早係咁,你會點做呢?你嘅政治取態會唔會決定你日後嘅日子過成點呢?你會唔會因為黃就被人打壓呢?如果呢場革命輸咗,咁今日香島,就係明日香港。離開香島好似好舒服,但你都要繼續升學㗎。」15歲的他最後只想給予母校一點忠告:「你要我哋愛祖國、愛香港,OK,但唔係洗腦。我只係想你做到一間辦學團體,而唔係一間宣揚政治理念嘅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