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樹藝師 • 以畫筆留下抗爭靈魂 李炳新

蘋人誌:樹藝師 • 以畫筆留下抗爭靈魂 李炳新

獅子山展現的是一種印象,從來也很少近距離觀看,李炳新用了兩個多月時間,把獅頭巨細無遺的畫下來;民主女神像再次回到山上,抗爭精神,就是今天的獅子山精神。畫山石難不倒他,但最擅長還是畫樹,他筆下的樹,生命力旺盛,每一圈年輪,每一條氣根,都會呼吸。

記者:梁嘉麗

■獅子山的每一塊石,均蘊藏着新哥的風格。受訪者提供圖片

人們都叫他「新哥」,李炳新說自己年過半百,平時最愛畫樹,是非常仔細地、逐筆雕琢的功夫。原本他是不想受訪的,談畫樹,已說過很多遍了,但畫了獅子山,便又想說說這座山。

他的一生,圍着獅子山生活,小時候住在東頭村,踏出家門就能見獅子山,後來搬到沙田,有時走上望夫石。「女神像上咗獅子山,好靚好震撼,呢件藝術品放喺山上,好夾,知道咗背後嘅意義,就更覺得出色。」後來女神像被推下山,他很憤怒,說這個城市竟然連一件藝術品也容不下,他決定把這座山和女神像的故事,畫出來。

■畫旗上的香港二字時,新哥需要用放大鏡才能細緻地描畫出來。 受訪者提供圖片

新獅子山精神

他把獅子山的形態拍下來,然後放大,逐寸畫。放工回家後,食過飯,他就坐在書桌前,點起燈,伏案作畫,每晚畫兩小時,只畫兩寸乘兩寸。獅子山上每一塊石,石縫中生出的每一棵小草,他都瞭如指掌,嶙峋巍峨卻又充滿溫暖。

這點暖,就是揮着旗幟的女神像,她被推下山了,新哥決定讓她重新回到獅子山,用自己的一支筆,讓她永遠留在山上。旗上「香港」二字,他甚至要用上放大鏡來畫。後來有朋友問他能否用作登報用,他一口答應,惟初時只以為是沙田地區報,沒有想過是《蘋果日報》頭版。

生於60年代,成長於70、80代,對他來說,獅子山的意義早已改變。「以前係拼搏工作,為生活,人人住七層大廈,每個工種都可以養活一家,只要勤力。𠵱家嘅獅子山精神,係抗爭精神,唔再係為咗生活。」

他說自己是100%土生土長香港人,英治時期香港人為餬口日做夜做,但生活始終不會太差,努力有成果,他也早已買樓,供了大半輩子,快將供完,彼岸,總算是看見了,「但𠵱家啲後生,真係無,佢哋睇唔到前景」。

他身邊充斥着「收成期」的同代人,自己卻非常抗拒,有人甚至打電話罵他,說他不應反對政府,他只覺得很荒謬。不同道的,早已成了陌路人,「有利益攞到盡,然後就話啲後生無本事,呢班人親大陸,有奶便是娘,無骨氣!」越說越氣,過去一年,太多令他氣結的人和事,他形容自己是最「和理非」的,但談到政府,他依然說個不停,心裏的一團火,依舊旺盛。

■山竹颱風過後,樹藝師新哥立即把倒下或被砍的樹畫下。 受訪者提供圖片

■新哥認為,景物會變,但畫中景致則不變。

我城的年輪

坐在公園的樹蔭下,新哥舉頭仰望,聽着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陽光穿過枝葉,映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任由光映刻畫,猶如一張畫板。而他手中的畫板,跟隨他十數載,記錄了香港各式古樹,「唔知下一刻啲樹仲喺唔喺度,所以想用畫去記錄」。

人們每天營營役役,穿梭於城市中的樹蔭下,烈日下得到片刻涼快,卻甚少停下來,認真的欣賞這些充滿生命力的大樹。人與樹,從來也是密切的,只是我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感應。新哥記得那天一覺醒來,般咸道的石牆樹全被砍去,他驚訝、憤怒,卻無力。

所謂的記錄,就是趕及在巨樹被砍之前,把那些最細緻的根葉畫下來。而往往,他也追趕不及。砍樹這方面,政府部門的效率,大概冠絕所有施政,他只能報以苦笑。

別人畫樹,畫樹與社區,他畫樹,就畫樹之本身。盤根錯節的根莖,暗綠蒼翠的枝葉,人們都驚訝,為何他可以堅持畫了12年,每天晚上的兩小時,只畫一小部份,每一張畫,都是時日的累積,用盡心思雕琢而成。他覺得,百年樹人,怎能聊聊數筆、一蹴而就,每一條氣根,也值得花上時間慢慢畫出來,是心機,也是功夫。

專頁名字是「樹藝師」,樹藝師本是一個職業,「樹藝師砍樹,我就想保留啲樹」。說到那些被「診斷」為有危險的樹,他感慨萬分,樹被砍後的命運,難逃被送往堆填區,「沒名沒姓嘅人死後,會去沙嶺,樹無咗呢?去邊?」沒有人再記起這些樹,沒有人再問,這些樹到哪裏去了,要是相信樹有靈魂,它們到底魂歸何處,抑或是灰飛煙滅。

■香港大學的石牆樹,是新哥最愛之一。 受訪者提供圖片

■速寫巨樹對新哥來說是尋常之事,每次大約只需兩小時便完成。

畫紙上的永垂不朽

聽着樹葉的聲音,他神往不已,這是他跟樹溝通的方式。一兩個月只畫一棵樹,樹上的肌理,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而樹早已不只是他的繪畫對象,更像一個又一個故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回去探望,有些還在,有些早已被連根拔起,只剩樹頭。

他居住的社區算新,回家路上有一些樹,其中一棵在學校門前的,一天突然消失了,他問區議員,得到的答案是,樹有點傾斜,在校門前對學童造成危險,所以被砍。他驚愕,社區才20年歷史,這棵樹的歷史比任何進來的人還要長。

「佢話學校門口所以唔應該有樹,呢棵樹喺度間學校都未起啊,覺得斜咗,咪拉返正佢,一有事就斬咗佢,根本係歪理!」他心知,救樹比砍樹成本高,一切只為行政管理上的方便。

然後,他發現同一個地方,又再種回新的樹,「有危險,又種返新嘅?」兩年前的山竹颱風,四處倒樹,災難般的情景,他畫下來了,那些粗壯的樹,已成朽木,留在他的畫紙上,永垂不朽。

新哥拿出掛鈎,把背包掛在行人道上的欄杆,左手拿着畫簿,右手執着鉛筆,眼睛緊盯着馬路對面的一棵巨樹,然後以急速的筆觸,描繪着樹蔭的明暗。挑燈夜畫之餘,他還會在街上畫速寫,他的本業是平面設計師,午飯時間吃過家裏預備的飯盒後,就會帶着畫簿和鉛筆,站在街上速寫。

不到一小時,已完成八成,速寫跟平時畫樹不同,講究意境和感覺,畫的是一種印象。很多時他就站在街上速寫,卻也曾招來惡言,因剛巧就站在店舖外,店主便出來趕人。

鉛筆畫樹,簡單樸實,只因鉛筆和紙,都是木造,他說這是以木畫木,就是這般純粹,「油畫多重金屬,想減少破壞環境」。有時朋友會傳來相片,他便親自前往尋找,看到真身,觸摸着樹皮,被樹蔭緊罩着,那怕只剩樹頭,也必須親自看見那些被砌割後、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才能安心的繪畫,畫一部份也好,總不能讓樹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

政府樹也管不好

2017年,他辦了第一次畫展,畫樹十年,從沒想過要名成利就,更沒想過賣畫為生,「開價唔會平,一張畫用幾個月畫,計返時薪,買家會覺得貴。藝術家都要食飯㗎!唔想俾市場主導我」。母親常問他,為何做沒有回報的事,所以他想辦一次畫展,讓她知道自己為何堅持。在母親去世前一個月,畫展順利舉辦了,能跟母親在畫前拍照留念,總算圓了母子二人的心願。

別人畫畫是興趣,對他來說是習慣,每天午飯時間速寫,晚上睡前兩小時畫樹,已成了不變的日程,「興趣可以被取代,習慣唔會」。背包內總是帶着速寫本和鉛筆,隨時隨地能畫。

回家路上,再次說起獅子山,他念茲在茲的,還是六年前那條「我要真普選」直幡,訪問中說了多次「很感動」,那時覺得香港人真是犀利。沒想到,去年的香港,比佔中更翻天覆地,「對啲年輕人完全改觀,我都50歲喇,以後就係佢哋嘅世界,政府唔回應佢哋,只係用盡各種辦法破壞我哋嘅香港,一個連樹木都管唔好嘅政府,點去管人?」

從前,討論創作,我們談作品的藝術性,現在,我們會問「你還敢創作嗎」,新哥的畫成了文宣,朋友們好言相勸,着他要小心踩到國安法紅線,他卻堅稱,只是把事件以繪畫形式呈現,又不是要鼓吹甚麼,沒有甚麼需要擔心。

「畫張畫都驚?咁做人有咩樂趣!」對啊,這一年多以來,香港人真是越來越活得沒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