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的矯情 - 馮睎乾

龍應台的矯情 - 馮睎乾

十多廿年前,適值七運尾八運頭,華人世界冒出許多偶像派「知識分子」,往往喜歡以感性的筆觸、日常的語言、簡單的思維、漂亮的幻想,寫些好像洋溢文化氣息的東西。這類文章閱讀門檻不高,又廣受文化界人士吹捧,未見過世面的文青都趨之若鶩。那是「破軍星」當時得令的世代,利娛樂求財,讀書但求點綴,「文化偶像」即應運而生。龍應台是其一。

九運降臨,這類偶像都會「退氣」,黔驢技窮,露出本來面目。龍應台月初寫的那篇「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根本是破軍文章的老調重彈。開頭短短一段,拼老命堆砌藝術明星,塞滿文化符號:奧地利畫家克林姆、法國雕塑家羅丹、威廉一世的皇家鋼琴師、舒伯特的音符、貝多芬的壁畫、維也納喝下午茶,還有雪茄的裊裊煙雲。這種浮誇文風,與「魔都名媛」手提二手Hermès包包,腳穿二手Gucci絲襪,數人夾份在Ritz-Carlton吃一個下午茶打卡,並無文化上的差異。

七運文化偶像的拿手好戲,是吹出「雪茄的裊裊煙雲」,令讀者迷失於文字霧霾。然而時代的霹靂乍響,大眾的頭腦也逐漸清醒。你反戰麼?其實正常人誰不反戰?問題是龍應台醉翁之意,不在反戰,而在勸降,還要在勸降的時候,裝出悲天憫人的樣子,慨嘆「文明所有細節的毀滅」。台灣作家兼政大教授陳芳明,日前毫不客氣指龍應台「矯情」和「虛偽」,說道:「中國藏族、維吾爾族受到壓迫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如今香港學生與百姓受到中國的武力鎮壓時,她說『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立刻變成人民公敵。」

我慶幸從未喜歡過龍應台,即使在十多廿年前。她的「矯情」和「虛偽」,根本一路走來,始終如一。記得二零零五年,龍應台還是香港大學客座教授,她對畢業生演講,題為「期待人文港大」,照例用「大明星」——張愛玲、朱光潛、陳寅恪和蕭伯納——掛帥,講他們與港大的小故事。

提到陳寅恪在港大任教時,龍應台很抬舉港大的地位:「香港在1941年底淪陷,陳寅恪在饑餓困頓的情況下閉門治學。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就在這段艱苦時期內完成,序末署的是『辛巳元旦陳寅恪書於九龍英皇太子道三百六十九號寓廬』。一代大家的學術巨作,在風雨飄搖的斗室中思索,在港大的校園裏寫成。」然後煞有介事問學生:「今天一萬四千個港大學生中,有多少人聽說過陳寅恪,或者讀過他的著作?」

一般港大生聽了龍教授這段話,應該不覺得有問題,甚至會被龍教授的反問拋窒,自愧沒聽過陳寅恪。儘管我不知道港大學生有多少人讀過陳寅恪,但可以肯定,龍應台沒讀過陳先生的書信集。假如她讀過,就不會拿陳寅恪給港大面子貼金,原因有二。

第一,陳是大師級學者,號稱「教授的教授」,但港大月薪只有區區四百元,日常開支已花掉三百餘元,生活捉襟見肘(見一九四一年十月十六日陳寅恪與傅斯年書),給大學者這種待遇,港大值得自豪?第二,陳先生並非有賴「港大的校園」,才寫得成《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事實上,陳滯留香港的日子,按照他本人的話,就是「別有一種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覺,即無人可談無書可讀」(見一九四零年八月廿八日與傅斯年書)。「無人可談無書可讀」八字,才反映陳先生對港大的真實感受。

龍應台當然不在乎細節和事實,她只求用星光熠熠的點鬼簿,說一些膚淺而動聽的小故事,末了拋一句:「你們有多少人聽說過XXX,或者讀過他的著作?」記得幾年前,有位洋人朋友告知,他受龍應台委託翻譯一本書,多管閒事,順手替她fact-check,居然查出不少錯誤,於是很老實地告知作者。但龍應台不改,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友人被解僱,肯定係龍應台不滿他的翻譯,除非唔係。不管你說什麼,我覺得「文明所有細節」,在龍應台筆下早就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