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的那位韓國籍糖尿科醫生說上了年紀的人士最好下午四點過後便不再進食,而且這樣對病情也略有幫助。這樣的話總有參考價值,但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每個人都不一樣。飲食習慣尤其是十分個人的一回事。我和老伴的新近體驗如下:不再拘泥於一日三餐的這個進食框架。飲食的節奏跟隨身體的需要和反應。大前提是:既然不餓,就不必吃。反正兩人都不用上班。另外當然就是盡量吃得簡單一點。一碗粥,一碟涼拌雲耳青瓜。慢慢地吃出了滋味。吃個七八成飽就可以了。我勸告老伴:「這個涼拌雲耳青瓜,實在是十分豐富的佐粥小菜,細細算起來用的食材不下十種。你可知道從前的女孩子學越劇,每天吃粥,用竹筷子點鹽,放在口中啜啜,算是鹹竹筍。」那麼吃的完全是想像力。老伴說:「類似的經驗我也有。小時候獨自坐在家裏吃一塊水泡餅,可以吃上半小時,吃得很慢,因為吃完了就沒有了。」如今那些靠電腦拍出來的恐龍電影,毛病就是過於逼真,觀眾完全沒有想像的餘地。吃也是這樣,要留下一點空間,不要填得太滿。
魔幻寫實主義大師加西亞馬蓋斯微時拿一副鷄骨煮湯,湯喝罷將那副鷄骨頭撈出來放在一旁待下一頓再煮,可以一連煮十次八次。其實我記得大師好像是說每次都把那副鷄骨掛在窗口風乾備用。怎麼掛法?這倒還真的帶有一點魔幻寫實色彩。莫言在《吃事三篇》裏面提到母親的夢。她夢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墳墓外邊見到了外祖父。外祖父說他並沒有死去。他只是住在墳墓裏而已。母親問他吃甚麼,他說:吃棉衣和棉絮。吃進去,拉出來,洗一洗,再吃進去,拉出來,再洗一洗。母親甚至有點疑心:或許棉絮真的能吃?這樣的循環再生,吃完可以再吃,和加西亞馬蓋斯的鷄骨湯異曲同工。其實大自然本來就是這樣不經意的魔幻:吃掉蘋果,種子丟在泥土中,便又再長出蘋果樹,生生不息,越吃越多。莫言還吃過亮晶晶的煤,越嚼越香。他自己也承認這事有點魔幻,回想起來也不像真事。那煤炭的香味之所以魔幻,是因為飢餓而逼出來的無限想像。
藝術的奧妙就在於以少勝多,吃也是一樣。夏丏尊曾憶述一次探訪弘一大師:「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裏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裏,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這叫我想到了於梨華有一次和張愛玲一同去咖啡店。張愛玲說要一杯香草冰淇淋蘇打,「她對我看的眼神及吸第一口冰淇淋蘇打的神情我再也忘不了!」弘一大師和張愛玲都不是常人。他們能夠在最單純的事物上頭體悟出真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