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周日下午,可以聽得見白音振動,如同蟬翼;陽光漸漸地淡出,天氣轉為清涼;瘟疫蔓延的趨勢又再度加劇,看來福奇醫生預測的第二波已經開始;但是我反而沒有當初的恐懼,自三月以來,平均兩個星期總會出外一次,預防措施和善後工作一絲不苟,主要是購買糧食,但是絕對不會純粹是為了興趣而外出一轉:例如說去逛古籍善本書店,又或者是去聖派翠克大教堂附近的咖啡館喝下午茶,尤其懷念的是能夠透過玻璃看靜坐街頭的乞丐和天空上迴旋飛翔的鴿子,並且細細思量兩者的相似之處。近十多二十年來,這兩類既不耕種也不紡織的生靈也因為主流社會的針對而在漸漸地消失隱退,而他們的確曾經擁有遠遠超越所羅門王的榮耀。我曾經看到過第五大道美食店的猶太籍老闆將蛋糕碎屑撒在大門兩邊的行人路上,羣鴿就在藍白條紋的涼篷下悠然啄食,完全無懼於擦身而過的行客。我也曾經在史泰登島碼頭見過斷了一隻腳而依舊能夠搖晃行走的鴿子,也曾試過在剛出門不久就遇到一隻在陽光中展翅飛翔的白色鴿子;正當我暗下裏讚嘆之際,那漂亮的生物就在我的肩膀上濺了一團排泄。我雖然因此而耽誤了約會,卻至今難忘那光輝燦爛的一刻。
從前坐地鐵上班下班,車廂內的乞丐絡繹不絕,神出鬼沒如同隱身的天使。有流淚哭訴的老婦,也有斷手跛足的退伍兵士。另外也有彈結他和跳霹靂舞的黑人,更有三數人一組的印加樂團,敲山獅皮做的小鼓,吹細竹做成的潘笛;即使是在搖晃嘈吵的車廂內,照樣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境界,為疲累的上班一族喚醒了一點樂園的記憶。如果這些地鐵賣藝人知道被籠統地歸納為乞丐這一大分類,很可能會提出抗議。因為乞丐的狹義是指純粹接受施捨的一羣,而這些賣藝人,顧名思義,有所給予:我們的錢不是白白的施捨。不過紐約市當局可不管,全部都稱之為panhandler而立例禁絕。所以如今出外坐地鐵可真是比從前安靜得多了,然而我總是不禁懷疑,這些洪七公和中世紀巴黎丐幫大王的同路人,如同雨天的蝴蝶一般,如今到底都躲到那裏去了?
三十二年前我初到紐約,曾經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和一大羣人同坐在大都會博物館的寬濶梯階上觀看下面行人路的即興表演:一名穿紫色T恤褪色牛仔褲的金髮青年,正在神氣活現地來來回回走動,卻看得眾人嘻哈大笑。原來那年輕人正在模仿街上行人的步行動作;他認定了一名行人,便偷偷地跟在他後面,像一面哈哈鏡似地,反照出那人的一舉一動,或抓頭搔背,或鵝行鴨步,或耽天望地,東張西望,或挺胸凸肚,雙手搖擺,或趾高氣揚,或黯然銷魂;本來平淡無奇的動作,一旦誇張乘二,就變得滑稽逗趣。倘若那人疑心回頭,他便裝作沒事人似的望向別處;看的人笑得更快樂了。當然他還會得反串,挽着個隱形的皮包搖曳生姿。好像自己從來沒有試過那麼開心,只因為那時候我還年輕。或許他是個流落異鄉的義大利小子,正在想辦法籌錢回家。待他拿着一個布袋沿着梯階上來,走到我的面前,我問他甚麼名字,他先是一愕,然後我聽到他的回答:「 Ange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