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電台廣告,印象中是黎明聲演的,記不起是政府或是年青機構的宣傳,總之勵志正氣兼而有之,奮勉年輕人要不怕挫折、只要堅持,不放棄,就會成功。
每次聽見都渾身不自在。
Youtube上有條爆紅的短片,一個美國的三歲非裔小孩,在上學的路上不斷自我肯定,大聲重複給自己唸着:“I am smart. I am blessed. I can do anything(高音)!”。天真、積極、欣欣向榮,他真心相信的。正能量小孩太可愛,頭戴一頂oversize的cap帽,背着小背包,手持一條蕉,像步履還未穩的小企鵝,行行重行行,快快樂樂上學去,迷倒了萬千美國家長,融化了不少無知的心,更紅得全家受邀上了名嘴Ellen DeGeneres的節目,接受萬眾的掌聲。
又周身唔聚財。我的反社會人格,或者non-conformist缺陷又發作。很抗拒,覺得都在灌輸和建立一種太簡化、有偏差、不負責任鳥語花香、過度正面的承諾了玫瑰園。是在慢性落毒。
這種毒,叫正面/正能量主義,又或者是「功績社會」症候群,無色無臭糖衣包裝,卻奪命,是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倦怠社會》(Fatigue Society)及《透明社會》中的思考與反省。深深的震撼了西方社會,在篤爆一件國王的新衣,德國、西班牙有專題探討,找韓炳哲拍紀錄片細談,解釋了現代抑鬱症流行、心理病氾濫如感冒,《倦怠社會》更成了一些學者、文化研究、甚至輿情,對於很多年輕韓星、日本明星如三浦春馬、竹內結子為什麼自殺的原因。
活得太倦了。“We Have Become Exhausted Slaves in a Culture of Positivity”,薪金奴隸、樓奴、不斷自我迫害,求功績、贏嘉許、賺Like!不能停,不敢停、令你不成功的是你自己別怪人,於是抑鬱、burnt out、崩潰、想死、死了。
日本有個名詞叫「社畜」,企業底層上班族的自嘲語,即社會/公司的牲畜,生存只為了放血賣肉死而後矣。為了公司利潤放棄生而為人的尊嚴,睡眠和飲食都像牲畜,每天在「過勞死」下玩命賣命送命。太多集團中層和高層,一樣疲於拚命,像一條不停在追逐自己尾巴的狗。
因為“Yes We Can”、“Impossible is nothing”、 “Just do it ”,現代社會給世人一種「自由萬歲無所不能」的偽超能感,像邪教,香港廣告也說「有才能,就有可能」。但有時真係冇㗎喎。冇,出死力,都冇,一事無成,被騙了。想死。很想告訴那位三歲小朋友,你未必可以do anything的,當然你可以試,可以努力,可以堅持,但不一定會成功,and it’s ok。
日劇《Dr. 倫太郎》的堺雅人喝醒他的病人說:「請不要再努力了!你已經努力到無法再努力的地步了吧!」
同是日劇,《我的家政夫渚先生》的女主角,有個虎媽一直教她「只要努力就無所不能」,把她調養成一頭家畜。為咗頭家去迫害自己,可以殘忍得可怕。
有一本書叫《The Quit》,書首第一頁是“If at first you don’t succeed, try, try again. Then quit. No use being a damn fool about it” – W. C. Fields。
「倦怠社會」吃人,它不再是以前Michel Foucault說的狀態,不再是「規訓式」管治,再沒有一個像「敵人」的大佬,要世人在禁止、懲罰、命令的形式下存活,如今的社會「成績為本」,一街都是啦啦隊,鼓勵增值、請你奮鬥、自我爆破,於是人人去讀多個PHD、拚命工作、亡命健身,捨命豐盛才對得住自己。你是自己的主人,你以為充滿力量,“excess freedom proves to be the result of excess capital”的情況下,沒有人因為更自由而更快樂,卻以為有自由而過度追求,自己迫死自己,自己鞭撻自己,自己是債主又係債仔,既加害又受害,努力到自我剝削。沒有了禁止你命令你的big巴打擔當壞人的角色,不成功就係自己衰。
自由,不保證成功。努力,也不保證。慶幸年輕時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不想自己做到變態,毫無生趣。普羅米修斯被掙不斷的鐵鏈綁在懸崖,不能入睡,雙膝不能彎曲,宙斯每天派鷲鷹來啄食他的肝臟,白天被老鷹吃完,夜晚又重新長出來,日復一日,好恐怖的永劫回歸,「神祇累了,老鷹累了,傷口也筋疲力盡地癒合了」,何必自己派鷹啄自己的肝,我才不要供死會。人生的目標不是成功,是快樂。成功而不快樂,有鬼用。
如果不想看《倦怠社會》,雖然薄薄的但有點硬,讀我心愛的這本好過:《The Importance of Being Idle》,易讀到不能,看了不是achievements,滿足不了虛榮,但讓你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