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的修煉本來並不需要依靠動人的圖片畫像。境界修煉得越高,越是擯棄五官的帶引,所以我承認基督教的十字架一清如洗,反而顯得大氣磅礴,空靈明朗。然而有兩個人的遺容還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個是里修的德肋撒,一個是弘一大師。里修的德肋撒在塵世最後的日子裏,她的二姊寶蓮和她交談,擔心死亡的痛苦往往會帶來容顏的扭曲;她安慰寶蓮:「萬一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千萬不要悲傷,因為很快我就會變得安詳,笑容滿面。」 她的四姊瑟琳用銀版攝影機拍下她的遺容,引證了她的預言準確;那是一張異常寧靜的照片,散發出柔和的光輝。弘一大師的遺容也有相似的寧靜:但見他側身而臥,素衣,赤足,右手下垂腹前,左手托着頭顱,那樣地浮躺在木板床上,輕盈清爽得像一根稻草,臉上的一抹笑意,似有還無,只教人想到他孩童一般純樸的最後遺墨:悲欣交集。
這是他最坦誠的表白:湼槃寂靜,並非完全的喜悅,其間也有悲的成分。以事論事,就他自己所感悟到的,只能如此。或許他的肉身對人世依舊有所留戀?又或許修煉到最高境界,原來就是平平無奇?里修的德肋撒也曾說過:萬一她升天之後發現天堂不外如是,會歡喜如舊。弘一大師最後的一個姿勢,仍然帶着一絲表演的意味: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氣和影響力。好像是俞平伯這樣評價弘一大師李叔同:「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這樣的評價只恐怕有點來意不善;是否在暗示他的一生都不外乎是戲劇?反串茶花女固然是演戲;夏丏尊因學生頑劣,宿舍出了盜竊,就教於他;他教夏丏尊以死相勸,公開聲明若果三天之內無人自首,就以一死殉教育,而且必須言出必行,方才有效;這是否也是戲劇,即使是最真誠的演出?也幸虧夏丏尊沒有聽他的。這只是一再說明,弘一大師凡事決絕走極端。他的性格裏面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對藝術的追求和後來的出家修行,雖然目標不同,背後的執着卻如出一轍。
成全自己的追求或修行,不論是愛情、藝術、道德,還是宗教,固然要作出極大的犧牲;若果這犧牲只是牽涉到自身,別人無話可說。若果連帶要別人也作出犠牲,那就得叫人不得不再三思量。弘一大師的選擇背後有兩個女子,一個是他的元配俞氏,一個是他在日本求學自由戀愛帶回來的日本妻子。俞氏由始至終默默承受;不過在那個時代,生而為婦人之身,也只有認命。他的日本妻子攜帶幼子找他他亦不理會,只在給她的信中勸說:「但是你是不平凡的,請吞下這苦酒,然後掙着去過日子吧。」對於自己的骨肉幼子絕口不提。若是移情別戀的丈夫對妻子說這樣的風涼話會被視為寡情薄義,是否如今說這話是因為自己出家,就變得可以原諒,甚至值得嘉許敬佩呢?(我沒有忘記基督的門徒聖彼得也是有妻室之人。)我不懷疑弘一大師的道行高深,他承認自己驕傲,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