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主人家笑得差些跌落地,這一刻,我霍然想起,她應該是我見過,最喜歡下廚及分享美食的廚師了。入廚房比較容易,樂於分甘同味反而有些難度。
愛烹調的人,未必喜歡請客,便算請客,也會思前想後嚴格限制人數。在我家,最好不要超過六人,八人是頂點,感覺很大壓力,完成一次要休息回氣。在家開一張大枱招呼十六人,坦白說,想也沒想過。況且,這位主人家的餐單非等尋常,仙鶴神針,海膽戈渣,古法金錢雞等等全是手工菜式,先不說懂不懂做,便算懂,有家務助埋幫忙也要預備數天。算是稍為簡單一些的川椒花竹蝦,每隻足二兩半大花竹,找齊三十隻,跑完幾個街市已經是半天時間。工作量如此龐大的餐單,那怕是專業廚房紅褲子出身,望見也頭痛,然而有人能夠若無其事在家裏恆常擺出如此陣式,着實匪夷所思。
如此高難度,也只有大師姐能辦到。她的晚宴在飲食圈聲譽極隆,只限相識,一位難求。老朋友今年抱恙,不得不休息了數個月,我們雖然翹首以待,怕主人家勞累,家宴一事自是提也不敢提。最近療程完成,她急不及待重出江湖,招呼輪候已久的新舊朋友。上次一餐在她家送行Belon大廚Daniel,吃了一味燕窩冬瓜羹,顏色優雅味道清鮮,寡味之物能做到如此境界,問大師姐是否閉關練仙了,她笑嘻嘻的沒有回答。
今次晚飯是一班門生及友好相聚,我們說,都是自己人,不如簡單一些?大師姐回答,好呀,來一場家常便飯吧。她的幾位高足拍手叫好,大家知道,師傅口中的家常便飯,應該理解為「平常不易吃到的家庭飯」才對。說起她的愛徒,有些嚇人,大師兄曾是飲食集團CEO,五師兄及小師妹皆為名廚,獨當一面,小師弟是年青成功生意人,他常說,能夠入大師姐之門學藝很驕傲,輩份突然拔高了不少。事實如此,便宜了他。疫情持續,大家沒見一段時間,這夜重聚,也顧不得限制,擁抱起來。主人家病後初癒,新頭髮剛長出,短短一層密密濃濃,健康又有型,眾人說高手就是這樣子,大師姐笑了。家宴與餐廳的分別,在於一個「家」字。熟絡的人物,熟絡的地方,每人有慣常角落,幫手的幫手,偷吃的偷吃,倒酒的打開酒櫃不會客氣,怡然自得有一種溫暖味道,而這味道,今年彌足珍貴。
便飯有十一個菜三個甜品,五斤石崇煲一個魚湯,雞油飯配連鱗炸脆曹白鹹魚,三十件煎蛋角等等「家常菜」,大家一如既往,「嘩」了一輪。徒弟們着緊師傅,希望大師姐輕鬆一些,都說手癢想練習,爭相入廚房幫忙。我是樓面出身,負責傳菜。大師兄心思最細,知道師傅雖然不哼一句,其實辛苦了大半年,這夜決意逗她開心,努力插科打諢,下廚時笨手笨腳,故意給大家取笑。都是醒目人,一個眼神,立即明白意思,你大腳斬個球過來,我立即頭鎚傳出,小師弟底線接應,互相揶揄調侃,亂說一通,笑得大家人仰馬翻,笑得大師姐貼在枱上。歡樂時光過得特別快,往常我十時要見周公,這晚看錶的時候,原來已近半夜。
家宴,是這樣子,有家的氣氛,捨不得離開。大師姐為了這一頓飯,做了二天工作,因為要戒口,自己沒吃得多少,看着我們觥籌交錯,最開懷的反而是她。「幸喜仙翁能好客,羽衣談笑晚風清」,這一刻我突然明白,好的廚師,除了懂得下廚,還要懂得分享,眾樂樂才是真正快樂,在這層面,大師姐,考了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