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的顏色 - 邵頌雄

「和解」的顏色 - 邵頌雄

寫稿之時,為九月三十日。加拿大近幾年,把這一天稱為「橙衣日」(Orange Shirt Day)。「橙衣」的典故,源自一名原住民Phyllis Jack Webstad。Webstad六歲時,被強行送到由政府出資、教會開辦的「寄宿學校」(residential school)。Webstad雖然家境貧困,但其祖母依然堅持送她一件簇新的橙衣上學。甫進校門,Webstad即被脫光衣服,往後再也不曾見過那件橙衣,而橙色在她的腦海裏便轉變成一種印記,表徵着原住民在殖民統治下受到的屈辱和不公平待遇。Webstad在2013年的這番憶述,旋即把「橙衣」衍為一種政治姿態、一道席捲全國的風潮,既有議員齊齊穿上橙衣喚起民眾關注加國這段黑歷史,也有各省中小學積極參與,讓師生於這天化作一片橙色衣海,以表支持。近日政府亦引入法案,倡把「橙衣日」定為「全國真相與和解日」。

這類動作,除了為衣服品牌帶來商機、甚或多了一天法定假期外,似是擺姿勢多於實際,加人日間穿上光鮮的橙衫上班上學以表政治正確,自我感覺良好一番,傍晚回家把衣一脫,甚麼都拋諸腦後,Webstad的名字也未必能夠記牢;原住民的生活,則未見有多大改善。然而,姿勢背後的意義底蘊,卻在不斷扎根深延,對往後的影響不容忽視。

加國自1870年設立的「寄宿學校」,美其名為原住民小孩提供教育,實質是維穩手段,把原住民同化,徹底改變其文化及身份認同,從而削弱他們的抗爭力度。原住民家庭固然不會願意讓孩子離鄉背井進入這樣的「教育營」,是故大多數孩童都是被皇家騎警強行捉往。校內環境更是慘無人道,嚴禁各族族語,堅拒洗腦、維持原住民族習俗或宗教信仰的小童,即被公開羞辱、體罰,或遭施暴;學校提供的教育水平低下,很多時只讓學童作長時勞動,提供廉價勞工,而且食物不足、衞生環境惡劣,二十世紀初的死亡率更高達50%。這樣的「文化政策」,竟有百多年歷史,直至1996年才告全面關閉,期間被捉往這種「恐怖教室」的原住民孩童,超過十五萬之多。累積百年的影響,差不多帶來原住民的文化滅絕;族人幾代被關進此等設施、剝奪尊嚴,心理打擊難以估量,造成不少原住民社區酗酒吸毒、失業貧困、家暴性侵等問題。

Webstad的故事雖然簡短,卻能觸動人心,令「橙衣」極速成為喚起國民反省對原住民虧欠的一個象徵符號。但一個符號能瞬間獲得高度關注和傳揚,也是因為政治環境使然。加拿大政府在巨大訴訟壓力下,成立了「真相與和解委員會」(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此委員會跟我們期望的獨立調查有別,因它不具傳召證人的權力、不能在未得許可情況下提及任何人的名字、不可舉辦公聽會等;政府各部門對此跛腳委員會自然大耍太極,於提供相關檔案時表現得極不配合。調查過程掣肘處處、曠日持久,後來還是得靠法院頒令各級政府提供所需文檔,委員會才能於2015年發表六大函的調查報告。

報告出爐後,政府與各教會相繼道歉,對於報告提出的九十四項建議,也矢言會一一達成。但道歉可以只是一種政治手腕、一種卸下包袱於原路繼續向前的伎倆。原住民也不是在乎一句道歉,而是執意於真相的披露、政府和教會的承擔;而且政府僅在半遮半掩、毫無誠意的姿態下釋出部份真相,若對原住民政策沒有根本改變,也無任何問責,不過是一場大龍鳳而已,難言和解。然而,報告畢竟勾起國人對原住民苦難的關注,主流傳媒長期重點報道有關「寄宿學校」的黑歷史,教育上更是無孔不入,由小學以至大學各年級都有相關課程,也有工作坊專為大學教授而設。僅幾年間,加國人對原住民的認識、意識形態的改變,是十年前難以想像的。

加拿大「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能如期完成調查、發表報告,關鍵在於司法獨立的法制文明,法庭不會因政見立場暗下支持政府拖延或阻撓委員會的調查工作;對於尋求公義和真相的原住民及維權律師,也不會被羅織罪名而收監;即使政客再無恥,也不敢高讚「寄宿學校」為政府對原住民孩童照顧周善、一切失蹤和被虐死亡的報告都是假新聞,又或吹噓多年來為原住民建設了甚麼文明基建。民主固然有其虛偽的一面,但若因為挑出了民主制度中的某些問題,便立時跳到「不民主」才是王道的結論,但又甘願屈居民主國家,每天研究應票投特朗普還是拜登,對於這類「蠻毛」實在無言。

《秋菊打官司》內的秋菊,千辛萬苦為的不是金錢賠償,而是「一個說法」,也就是公義的彰顯、霸權者對真相的承擔。「和解」不是靠呼籲受害的一方勿再糾纏於追究,不是靠派錢增撥福利的小恩小惠,不是靠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也不是靠滅聲或鎮壓,而是首先要有勇氣和誠意讓真相大白,給出一個說法。所謂「真相與和解」,言下之意,即沒有真相便難有和解。不論穿上橙色黑色,求的就是一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