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坐牢……我是以哲學角度來看待的。也許上帝是在懲罰我的傲慢,同時也在考驗我。」1979年哈維爾在獄中寫信給太太時說。
香港法庭陸續就反送中暴動案宣判,動輒判監四年。五月首例宣判時市民表現激動,拍打押解犯人囚車,高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國安法頒佈以後,庭外喧鬧不再,但聞者傷心,難以想像他們如何熬過漫長暗黑歲月。
現在候審抗爭者中,多有暴動罪在身,必須及早為以年計的牢獄生涯作準備,這令我想起當年哈維爾因推動《七七憲章》被判入獄時,非常認真地為失去自由的五年所作規劃。
雖然他是真正因為高尚情操而入獄,但倡議「活在真相中」的哈維爾首先要求直面自己的弱點,以「重塑自我」為坐監的首要任務。他認為要想在監獄撐下去,必須為這個經歷「注入一點新的含義」。
究竟哈維爾要進行怎樣的內在重整?原來他要「清除掉心理麻木、不確定感、不通過對我有所期待之人的眼睛看待自己、去除掉神經過敏與懷疑狀態等等」。他看見長期監禁讓人變得偏激、怨天尤人、遲鈍、冷漠、自私,因此他承諾「永遠對世界敞開心胸,不自閉褊狹地仇視世界,保持對別人的興趣和關愛……如果我變了,就表示我已失落失敗。」(《獄中書:致妻子奧爾嘉》第25封信)這種心靈的重塑,依仗具體的計劃:保持健康(治好痔瘡)、全面重建心理狀況、至少寫兩個劇本、提高英文水準、提高德文至英語水平、徹底通讀並思索《聖經》。他相信惟有這樣,日子不會虛度。
我在獄中亦經常在清晨閱讀《聖經》,並且細心觀察自己。譬如字體,哈維爾在信中說:「我試着處理許多細微的『監獄精神病』的警訊──所以今天我也用我平常慣用的字體寫信給妳,而不是那種工整細小的跳蚤般的字迹。就算是這些小細節,對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在那工整易讀的字迹裏,不知不覺地有一種限縮和擠壓,自然地影響着我表達的方式,也因而影響了我思考的方式。」我初進監獄時字體龍飛鳳舞,後來卻變得工整圓融。哈維爾志在掙破制式規限,而我卻尋求安穩平靜,各有所得。
哈維爾在獄中非常珍視喝茶,不但可讓他在喧囂中放鬆和沉思,它還是自由的體現。「我甚麼時候以及要怎樣泡茶,完全由我自己決定。也惟有當我在沖泡它時,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個人。」但香港監獄卻沒有泡茶這等奢侈玩意,我只能在跑步中,或徐或疾,感受剎那自由。
讀哈維爾第130封信,可見他入獄三年後的心靈狀態。信中描述他某天看天氣預報,電視台因技術問題無法收音,畫面卻繼續播放,那位氣象局的解說員變得窘迫不安、手足無措。她停止說話、左右張望、眼淚奪眶而出。面對成千上萬觀眾,她絕望而孤獨。通過此景象,哈維爾看到人類分離的狀況,如何被拋入一個異化的世界的窘境。但令他吃驚的,是他自己也感到一種可怕的窘迫。因為不能幫助她、分擔她的痛苦而感到無奈,甚至想哭。這種「責任感」是一種最真實、純樸的情感,是一種「超越我自身存在的存在」。這種來自他人命運深處的吶喊喚醒了我們,與我們腦海中尚存關於我們「出生前」作為一個存有中的存在物的回憶對接起來。
讀到這些從靜謐的觀照中生成的文字,你會明白哈維爾為何把監禁描寫為「難得的冬眠」──「讓自己被監獄生活的陳規老套淹沒,落入某種甜美的心靈沉睡當中,而且有點害怕醒來後將又會回到邪惡的世界。」
原來坐監可以坐到這種境界。
陳健民
佔中發起人,以筆為劍,不忘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