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地 - 楊靜

洗地 - 楊靜

學生們到處寫字,學校的廣場地上,地鐵門口白色的低牆,英文也有,中文也有,還有千奇百怪的畫。中文與畫她看得明,有時覺得怪幽默的,就摀着嘴吃吃笑,有時忽然看到一兩行字,又有些膽戰心驚。英文就徹底是天書了,她連猜也猜不到。

九月了,新的學生又要來,廣場上人漸多,擦擦洗洗的清潔工作也多起來,雖然累,但她卻比之前開心不少,那幾個月偌大的校園裏零零散散走幾個人而已,每天看報紙都是經濟噩耗,她好怕丟了這份工。她喜歡看着年輕人在咖啡店拿着厚厚的A4紙讀個不停,喜歡聽他們講最流行的句子。

新學期第一道工序是洗地,用汽油把那些留在地上、牆上的口號和塗鴉,一筆一畫都抹去。這是慢工,要跪在太陽下仔細清理。香蕉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她也喜歡,有個化學系的教授講這味道吸多了對大腦不好,但真的好聞。吸一點人就開心些,膝蓋的疼痛也沒那麼鋒利——畢竟老了,跪在水泥地半個鐘就痛到不行。在外牆刷新漆則痛苦些,長期斜着腰,直起身來頭暈眼花,牆上的字與招貼畫遠比地上多,效率低好多。

這似乎是新鮮工種,每天都有學生駐足在她身邊,字上於是籠罩着高高低低的人影。新來港的學生竊竊私語相互猜測這片地發生了什麼,又努力辨認已經不見一半的殘字;舊生則不說話,好幾個默默拿出電話影相。她怕學生們惱,寫字的時候她在家看電視新聞,目睹他們當初有多拚。但沒有人責怪她,他們只是站在那裏,也不說話。有個男孩一站就是一下午,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能躲着影子在光亮的地方擦。

還不到一星期,整個校園的地都洗遍,嶄新如初,不,嶄新如新。這學期的集會、遊行也都少了,還有很多學生在家上課。街上的人又多了,彷彿真的什麼也沒發生。這夜她去親戚家,返來已是十一點,走出地鐵站上行人天橋,路過一個穿清潔制服的年輕人正在洗地,洗橋上的地。這道橋也是抗爭重地,之前也有人洗,只是一塊一塊,欲蓋彌彰。

不過今次那年輕人和她一樣認真,把牆刷的粉嫩均勻,就和學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