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是故意的,雖然很掃興,還是要把殘酷現實說明。
事緣早前我把數張近日拍攝的瀑布照片分享給不同遠足群組的朋友,自問拍攝技術很一般,一部方便攜帶的半專業數碼相機,三腳架也沒帶,沒有細心構圖的幾張快拍(現場可供立足拍攝的位置有限,環境亦不宜久留),但仍然可以感受到景物的壯觀。「梧桐寨嗎?」「奧入瀨溪谷?」朋友紛紛詢問拍攝地點,當中少不了半開玩笑的「求帶」,也有朋友嫌我拍得馬虎,浪費了風景,深信自己可以拍得更滿意的作品。不過他們亦隱約猜到,那不是一個令人享受的過程。說真的,頗為厭惡。
同樣的事情多年前也做過,當時打算開設一個香港瀑布的專頁,抓緊水豐季節,帶着三腳架,在假日四出拍攝。其中一個主題,是「消失了的美瀑」:一些曾記載於典籍,又或者山界前輩口耳相傳,卻因城市發展已不復舊觀,甚至消失無蹤的瀑布。百年移山填海,一些當年美瀑早已人間蒸發,是無奈,但不少因水源被截而乾涸,又或者嚴重污染而使人卻步的,至少還有迹可尋。我沒有電影《天能》中的逆熵裝置,不能在時間洪流中逆流而上,但至少可等待尚可預計的洪流──暴雨過後,水淹乾坑,污染物稀釋,抓住這短暫機會,拍下想像中的當年美態。
深知山洪暴發的恐怖,絕不會以身犯險,雨後數天,才是訪瀑時,但身為上班一族,不能說走便走,往往只能再等下一次。重複的等待固然教人不爽,總不及身入污染澗道的厭惡感覺。香港有三大「毒瀑」,瀑布灣、白水碗和昂深,當年均一一入探,曾為本地頂級名瀑,流態各有特色,卻因為上源嚴重污染,溪水發臭、水色渾濁起泡、澗道垃圾遍佈。當中白水碗瀑布貼近科技大學建築群,卻藏於無路可達的深谷,這麼近,又那麼遠。 此等體驗,一次也嫌多,往後十多年,不再踏足,最後一次,是協助港台拍攝《山水傳奇》,與已故紀錄片導演翁志羽入溯白水碗,打算表達對天然美景因污染而消逝的慨嘆,卻因環境惡劣,得中途折返。
月前閒遊小夏威夷徑,目睹遊人在污染的瀑布中嬉戲打卡,甚至帶小孩下水,出言提醒,被漠視之餘,還有「香港人比較嬌生慣養」的背後評語。近年打卡風氣熾熱,一些原本遊人少見的地點,經網民以至傳媒以「隱世秘境」一再吹捧,慕名紛至,衍生種種問題, 網上頗多評論,從環境破壞到漠視危險等,不過自己另有想法,決定再到白水碗走一趟。很多香港人並不知道飛瀑的存在,反而在外國有人認識,當年一位曾在科大任教的美國教授在瀑布專頁留言,說白水碗是他唯一熟悉的香港瀑布。大家只道30米落差的梧桐寨主瀑是「香港第一長瀑」,卻未見過落差達45米的白水碗飛瀑是何等壯觀。可惜此瀑「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皆因瀑布上游齊集大埔仔和碧水新村的污水,簡單地說,就是一條排污渠。
雨後數天,水勢回落,污水稍被稀釋,但仍有備而來:長袖衣褲、帽子、口罩、還有眼鏡。若在旱季,澗道其實平緩易走,只有小量攀爬,當然還有克服穿越垃圾堆的部份。到了雨季,有機物豐富的澗道,滑潺潺的黑色物質覆蓋岩壁,以手觸及,教人惡心;澗水高漲,需涉渡渾濁發臭、泡沫漂浮的污水,也是無可避免。然而最難受,卻也是最讓人讚嘆的時光,是在抵達飛瀑底下,目睹兩股飛流直下深谷的震撼,同時感受撲面而來的污水,猶如打翻了的五味架。全程戴上口罩眼鏡,匆匆拍了十多張照片便撤退,有位比我稍遲到達的男生,張開三腳架慢慢取景,應該吸了不少大腸桿菌,我指着口罩打手勢示意,他只能苦笑回應。回到入澗位置,借用度假營水喉沖洗之際,幾個普通郊遊裝束的男生迎面而來,想是準備入澗。近日有風景攝影師貼出白水碗瀑布的照片,來打卡的人多了,也是意料中事。
「你為何還會再去?」「照片很美,聞不到臭味,寧願不知道真相。」朋友反應不一,我沒直接回答,只講述了如何把情況坦白相告準備入溯的男生:風景很壯觀,但很濕滑,也很污染,要小心。世間不少事物,只見表面風光,卻是源頭腐敗,下層污穢,世人往往不知亦不想理。打卡之餘,親睹自然美景如何被人為污染摧毀,引發思考,亦是好事。
Daniel-C
好山愛水的城市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