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邊跑步,不遠的小島邊,突然在陽光與黑雲之間,劃出一條銀線,像是神仙島。
停下來,只見潮水漲至岸邊,還未老去的漁夫,一額刻痕,在小艇上,仔細耐心地把網中魚穫拿出。旁邊有個小膠桶,裏面有八爪張開的蟹,有可以吃的魚,兩個村民,一邊看,一邊咧嘴笑,「這次一定要畀錢。」其實,是急於下定金。
忍不住,往回頭又跑一轉,決心問過明白,「是這個海裏的魚蟹嗎?」「是,剛拉網網着的。」買魚的女居民笑着回答。超過一個季節,才慢慢了解新的地方,一點一滴,一蟹一魚,還有路邊長着密茂指天椒的「小樹」,讓我立刻想到豉油和蝦。跟認識中的地方,談不上感情。近望一片泥綠色的海水,如果憑信心,我們可以得到更多?
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就是好。能活自己的方式,就是好。
近陣子,把比利時設計師的紀錄片《Dries Van Noten:花漾年華》看了又看,好看,大量的布料選材片段,令我沉溺。布料是化為時裝以前的內容,悅目布料的快樂,是美麗及遙遠的幻想,像看見寫作好題材,而靈魂在於人物。Dries穿着我愛的長雨靴在花園剪花,細枝的花朵,連幹的大花束,兩個溫文的設計伴侶,在家裏修整深紫、淺藍、暗紅的花,放在客廳和飯廳,真正活在花漾的生活,熱愛生命,希望穿衣服的人,穿出個性。好衣服,能配搭着跟自己成長,這是設計師對時裝的獨有寄望。工藝、隨意及自在感,是人性的優美創作。
回到現實,對美好生活的盼望,放在今天的香港,就會難過。
“I don’t mind to be a British.”從來沒這樣感覺像被傷害的心痛。很多人決定走,走了,會走,總之是走。這一年,甚麼都可以承受,不怕承受,傷感,留在心。在舒適的酒店,說話的人,是從聯合聲明開始懂事的一代,曾經深信,無論怎樣,都要守護香港這個家,也曾經跟我爭論,應不應該走,共產政權可信不可信。當年認為早該買保障的,今天卻還未知道該不該走;當年信誓守城的人,今天對香港別無所戀。對這一切,無言,因為,沒有對錯。
人漫長的憂慮與苦痛,在天地之間,不過一剎。大時代裏,總有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兩黨跟美國關係的歷史研究論文還未看完,台灣已經說在美國有大使級人員了。約在四十年前開始,香港人要英國給與BNO持有人居留權,後來幾多紳商政要向韓達德、向馬卓安都提過:如果有一紙保證,香港人絕對不會蜂擁過來英國。就是分期逐年批出五萬家庭,安定人心也好。長久以來,答案總是:No。建議每年五萬家庭,最終只得一次過五萬。
這次,英國人打開關口了,順應四十年來憂慮的要求,香港人,你走還是不走?
以往,香港人看不到即時威脅,一邊憂慮,一邊努力過日子。今天,國安法已定,2047如至。富裕的人依然不愁出路,但更多小中產家庭成長了,有仔女,不走都想去英國買樓籌謀下一步。
像是城巿空巢的前奏,在我們羽翼長成之時,大難各自飛?
以往一切的專題、遠訪,經常在腦裏迴盪,像是一次生命的預習,對很多事情,都知道正反兩面的內容了。炮彈圍城,灰燼餘生,人是渺小至極的,寫到平安,我曾經有所感悟,「平安,不是要一帆風順,而是狂風巨浪之中,依然內心平靜,感到安全。」
看《致莎瑪:敘利亞家書》,歷史是會重複,現實是令人氣餒的,「誰也不想離開自己的城巿。」寫過一篇一篇戰爭與苦難倖存者的故事,如預先的禱告。沒有倖存的,只有兩個字: 死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盡頭,並且選擇平凡人都會選擇的結局:生存。「萬賴俱寂,城巿再無心跳,最後關頭選擇放手。」守到最後,女記者拿玫瑰一樣的植物,希望在異地種植阿勒坡(Aleppo)的靈魂。
看海明威1951年在古巴寫的《老人與海》,曾經很沉溺大海與漁夫。說不盡,是中年人精練的心底書簡。漁夫老了,還出海捕魚。千錘百鍊,都是日常之事,「Each time was a new time and he never thought about the past when he was doing it.」誰也懂捉魚,但不都讀懂經驗與智慧。到了一個時代,一生的運氣都用盡了,到手的巨大馬林魚,被鯊魚啄走一半,功敗垂成,跟大魚的博弈,天知、海知。歸航路上,帶着一半魚骨一半肉,成功、失敗?這一種慘烈的最後旅程,誰都有自己心裏的獨白。
憂心忡忡的小徒弟在岸上等到老漁夫回來了,聽到他呼吸的氣息,一邊哭泣,倒還一邊偷偷歡喜着走到村裏去為他尋找明天清晨的咖啡。
送走少年P的晚上,車子經過青馬橋,忍不住自言自語:「曾經辛辛苦苦建立的……」最徒勞無功的現實抗爭,最前功盡廢的文學主題,面向失敗激發的勇氣講持久,"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民主路上,一生,我們贏過幾回?好像一次都冇!到最後,如李鵬飛所說,「真心為香港做事,輸都係贏嘅。」
冼麗婷
fb:sinlaiting.jophy